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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香】浇糖甜枣粽(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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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稍微了解些陈纫香的人都知道他爱甜,酒局上当旁人都开始推杯换盏的时候,唯独陈老板还闷着头用筷尖儿摆弄自己眼前碟子里的各样儿小点心,逮着个没人搭理他的空当儿就往嘴里塞上一小口,倒也不敢吃多了,就那么温温柔柔的端着个角儿的架子尝上一点,结果丝丝甜腻入口那一瞬间满足的弯起的眉眼却还是让有心人给发现了。


可巧,那人就是杜洛城。


倒也不是他七少爷吃拧了没事儿干在酒局上盯着陈纫香看,实在是陈老板往那一坐,旁人便哪个也入不了眼了,一个个的映入他带着三分醉意的眼睛里,也就同白薯头没什么两样。可偏偏陈纫香坐在那里就越瞧越鲜明,白白净净的脸上像笼了一层月光似的,温润的好似一块儿上好的羊脂玉,白里透红的好看。


陈纫香在陌生酒席间从来话不多,若非旁人递话敬酒过来,通常都是以最认真的姿态吃菜扒饭的那个,有时候安静到大家都忘了还有陈老板这么个人,便有人要出幺蛾子点戏了。陈纫香在众人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站起身时也是真纳了闷儿,也不知道这都什么臭毛病,怎么听个戏就非得到饭桌儿上听,是就着他的戏还能多吃两碗米饭两块肉怎么的?


再多不情愿,放到别人眼底陈老板仍是温和得体的微笑着,抬眼时目澈眉清,那唇角轻轻勾一下暖的人心都醉了,只有杜七在与陈纫香不经意对上的一眼里窥见他满心都在翻白眼儿,满眼都是对身前那碟刚吃了没几口的甜点的不舍,白嫩的两颊微微鼓起,看着倒像在赌气。


杜七当下就觉得有趣,不声不响扎在人堆儿里举着杯抿着酒,与身处众人目光聚焦处的陈老板也就只隔了几道菜的距离,一双高傲的眼里满都是笑意,被陈纫香皱着眉一眼瞪了过来。


他偏就不知收敛,推了推眼镜笑的更欢。


那厢陈纫香早微笑着欠了欠身,挺直了腰板儿缓缓的拈个花指儿,漆黑明亮的目光仿佛落在那辗转千年不得脱困的梦境里,凝眸间神色一凛,就这样在朦胧温柔的灯光下唱起来。说不出是怎样的眼神,人都说名角儿一旦唱入了戏里去,那就是戏里人物带着千年前的魂儿上了他的身,能惹人痴,让人狂,可他杜七看陈纫香,就永远都是陈纫香,是不了什么别的人。那一双黑漆漆水凌凌的眸子徐徐掠过众人,最后才朝他望过来,薄薄的水光之下好像有一道锁,锁着戏中人的魂儿,叫那魂儿出不来也走不脱,一曲唱罢,也就死在了他的身体里,可无论带了多少层戏里人物的喜乐悲欢,杜七最先瞧见的总是陈纫香,就算心里觉着别扭,他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心是先为陈纫香所动,后才为戏中人所惊,竟与他瞧其他人的戏时全然相反。


杜七将这归咎于陈纫香的火候还不到家,没入戏,没唱好,自然也就不能让观众入戏。


陈纫香这可真是哭笑不得,心说怎么什么都赖上我了,他甚至怀疑杜洛城在家喝凉水塞牙写稿子断墨时是不是也要赖到他头上来,心里委屈的炸了毛儿,还不能跟杜七公子尥蹶子,手一抬便西子捧心似的按着心口,说我可真冤死了,好不容易能和七少爷碰一个局上,您这么冤枉人可还行?


我心都凉了。


杜七瞅着他冷哼一声,说别装。


陈纫香望着他傻呵呵笑两声,从跟包手里接过刚打包好要带回家的点心,鼻梁上架着一幅黑墨镜,让那镜片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更显小巧了。他一面在脖子上绕着围巾一面笑的眉眼弯弯,说七少爷您怎么就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您呀,这分明就是太喜欢我了,您听戏那时候本就不是冲着我的戏来的,您是冲我的人,您瞧我说的对不?


说完也没等杜七回应,笑吟吟的朝他露了一口小白牙,估计是怕挨揍,拽了身边的跟包转身就跑,他这会儿带着大墨镜裹个大围巾倒也不怕被别人认出来,懒得端那些角儿的架子,拔起腿就像一阵风,一溜烟儿就跑的没影了,这一下连杜七都没反应过来,一句“对个屁”堵在喉咙里,也只能干对着空气骂。




自打出去唱戏,陈纫香一年里没几天是在北平呆着的,可每逢过年过节,再怎么忙也是要回来一趟,有时候两地实在离的远,来回加起来火车都能坐上几天几夜,还抵不过在家住一宿的功夫,过个节人倒给折腾的瘦了一圈儿。


这年端午倒是回来的早,可也躲不着什么清闲,免不了要给姜家荣春班儿唱上几堂大轴,堂会小唱更是轮着翻儿的来,连口气儿也不叫人喘,结果自从上次酒局与杜七分别之后就病了,这病说来就来也没个征兆,晚上做了一宿噩梦翻来覆去睡不着,到第二日早晨直接就浑身发烫下不来床了,起身时眼跟前儿随着一阵阵头疼猛地发黑,便只能喝了药乖乖在家里歇着,唯一能干的就是帮着母亲淘米洗苇叶包粽子,就这还被亲妈嫌弃手笨,赶着去屋里歇息了。


“别说,少爷,您的手可真巧。”


陈纫香能是那消停的人吗,没过两天就搬了张小圆案在屋子里鼓捣着包粽子,本来脸还苍白着呢,一见手里的粽子成了形儿就笑的面泛红润,得意洋洋对着小丫鬟扬了扬下巴:“那可不,我能像杜七那笨手笨脚似的吗,你还记得他去年给我送过来的粽子吗,说是亲手包的。我一煮,好家伙,连米都漏出来了,还抠门儿兮兮的就放那么一个枣儿,你说他倒是多搁一个。”


小丫鬟一听就噗嗤笑出了声,“七少爷毕竟是拿笔杆子的,做不来这些事儿也正常。”


“行了你也别替他说话了。”陈纫香往那白花花的糯米又里狠狠地怼了颗蜜枣儿,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苇子叶像翻花绳似的叠了几下,用力系紧了线,一枚小巧玲珑的粽子就成了,“他拿笔杆子怎么了?那我还是上台唱戏的呢,我怎么就包这么好呢,他就笨。”


小丫鬟眼明如镜,心说您分明当时就挺开心的,瞧着那漏米的粽子笑得合不拢嘴了都,于是道:“嗨,那您上次不也把七少爷送来的粽子都吃了吗。”


陈纫香:“……”


他那是怕浪费好吗。





这病一场倒未尝不是好事儿,停了戏,陈纫香在家歇的挺滋润的,倒是杜洛城在水云楼成了个活炸药桶,见人就爆。


“不是,蕊哥儿你给评评理,我能喜欢他?一天到晚跟人前摆个臭架子,可着脑袋顶上那几根儿毛变着花样的捣鼓,早晚我给他剃秃了!”


“他唱的也不如你好,我能喜欢他吗你说?”


商细蕊手里提着一筐小来包的粽子从屋里出来,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他这两天耳朵根子都起茧了,要不是馋着杜七眼下手里那新戏本子,他这暴脾气早就抄起商家棍把人赶出去了。商细蕊其实没好意思对杜七说出口,就您不也整天端着个架子吗,有时候犯起刁脾气来连我都得怵你,这么一比人陈老板可比你和善多了。


“我寻思…陈纫香他最近也没招惹你呀,七少爷怎么一提他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人没回来的时候你天天跟我这念叨,回来了你又嫌这嫌那的,怎么就跟我嫌弃二爷一样。”


“……”


杜七还没咂摸过来这比喻有什么不对劲儿,商细蕊早把一篮子粽子塞进他怀里,像是终于完成任务似的,两手潇洒一拍,“行了别想了!这是我孝敬大娘的,你给陈纫香送过去吧,顺便儿也能骂他一顿解解气,你跟我这儿念叨算什么本事啊他又听不见。对了,我听荣春班儿那帮子人说陈纫香好像病了,这几天停了戏,在家歇呢。”


杜七一听便怔住了神儿,眉头一皱:“内孙子病了?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累的吧。”商细蕊摇摇头,眼看杜七杵在那里也不动窝儿,眸光一闪就要把粽子拿回来,“七少爷您到底去不去啊?您要不去我就托范涟送过去了,二爷说他正找机会要见陈老板呢,好像是上回听了陈纫香唱那活捉三郎,回来就魔怔了,说是……见着了活的阎惜娇。”


“扯淡呢吧,范链内孙子他懂戏吗。”


范链可是真懂戏,可无奈七少爷瞧不上他,于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大暑天儿的没由来就打了个喷嚏。





陈纫香也正打喷嚏,杜洛城登门儿时他正裹着条薄毯子老大爷似的盘腿坐在炕上,端着个药碗像在那儿发愁,一见他来先是仰着头愣了愣,鼻尖儿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面色显而易见的憔悴,可眼睛却十分水亮,也不知是发着烧还是刚睡醒。


“七少爷?”


几日不见,杜七瞧他说话都不咋呼了,嘴唇上直透着苍白,一副低沉嗓子里软绵绵的带着些喑哑,好像叫一场秋雨给淋透了似的,听着让人不是滋味儿。陈纫香也是意外,叫了声七少爷就急急忙忙要下来,杜七把手里提的粽子递给送他进来的小丫鬟,动作略带生硬的按住陈纫香的肩膀把人又给安回了炕上,居然还主动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手把着手递到他掌心里。


“你给我老实躺着,都这样儿了你还要下来晃什么晃?不够添乱的呢。”


陈纫香眨巴着眼睛,也没搭腔儿,漆黑明亮的眼里勾出几分笑意,想来是病中的人性子都会变得有几分柔软,杜七说话这样冲,他竟也没像往常一样反驳个几句,也是为了养着嗓子,不多说话。杜七眼看着陈纫香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捧着杯水,低头抿了一口又一口,动作也慢悠悠的,就好像一只给阳光晒的连懒腰都懒得伸的猫儿,额前的头发软柔柔垂落下来,半盖住眼睛,给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乖巧,比之在戏台上众人前那股张扬从容的劲头儿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相识也好些年了,杜七认识陈纫香甚至比认识商细蕊要早,那些年姜荣寿也是杜翰林家堂会上的常客,他就在自家的堂会上见到姜荣寿身边儿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少年,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清清瘦瘦的,一水儿月牙白的袍子像是量身定做似的,穿在他身上很衬气质。小少年话不多,却挺爱笑,对待人礼数周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矜持稳重。一曲琴挑唱下来,满座都流露赞赏之色,他却只是波澜不惊的笑了一笑,俯身落幕时就像被春风推着轻折腰肢的嫩柳,好像连笑的时间都在心底里暗自掐算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杜七就很看不惯他这副样子。


陈纫香下台后却像感知到有那么一双眼睛带着许多莫名而来的情绪盯着自己,很是执着。他那会儿还是分不出好赖的年纪,一折戏唱下来看似稳稳当当,可背后却早都紧张的湿透了,回眸见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杜七便顿时松了一口气,根本就没注意到对方眼里那几分复杂,好像终于找到了伴儿似的,下意识扯出个笑容来。这笑不同于在台上,要不然杜七也不可能生生被绊住了脚步,小少年从台上走下来,那双眼睛里很有一股明亮鲜活的朝气,那样清凌凌直勾勾的望过来,那样真诚的带着点儿想要亲近的意思,就成了落在他心头的一抹东风,绵绵春雨。



眼下陈纫香这么一发愣,呆头呆脑的还真有点儿少年时候的影子。杜七哪能不知道陈纫香呢,一旦下了戏,不在人前应酬时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儿,不大爱说话,又常爱走神儿,笑起来的样子也不那样游刃有余八面玲珑,挺憨的。


又想到那天在酒局上意外的撞见,他是被几个私交甚好的朋友生拖硬拽去的,结果刚到就瞧见陈老板心无旁骛的坐在那儿捧着一碟蛋糕在吃,兴许是刚刚唱完了堂会,又与众人寒暄完,可算是逮着个没人搭理他的空当,索性连头也不抬笑也不扮,就坐那儿垂着眼睛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蛋糕,两腮微鼓活像个囤食的松鼠,吃的可认真了,甚至连有人走到跟前儿都没发现。


等到了酒桌上,依旧是一句话不多说的吃,间或饮几杯旁人敬过来的酒,弯着眉眼娓娓笑谈,言谈间已经对这样的场面很是熟稔,也不管在座上几个地位显赫的人物有意无意都把眼睛粘在他身上,敬个酒都好像恨不得把他贴在杯沿儿上的唇来回瞧上几个遍。陈纫香见惯了也经历的多了,倒是没什么所谓,横竖不就是喝个酒陪着谈谈笑笑吗,他早些年还没唱出如今名声的时候,那才真是叫任人拿捏,一场堂会下来少说也得给灌上十几杯酒,醉的连大门儿都找不着,拉琴的化妆的都走了,就剩他一个人。第二天咬着牙把那虚晃在云端的步子一下下踩实了,扶着墙把指甲缝儿都抠出血来,回了荣春班儿一碗姜汤下去,还不是没事儿人似的打起精神继续唱。直到一曲扈三娘唱动了整个儿北平城,他下了戏台,耳边阵阵嗡鸣,心跳在满座儿的叫好声里快如鼓点,也不知是不是激动的,只感到喉咙里腥气四溢,背着胡琴师傅一扭头,水袖遮住涂的艳红的唇,竟真呛着咳了两滴心头血出来。


他这还没享受两天成角儿的痛快呢,姜荣寿就让他打点行装去东北唱戏。那段日子正是杜洛城在国外留学的几年,时不时的寄回来一些戏稿和诗文,另外还有外国的点心饼干之类的,东西都是直接寄给商细蕊的,回回另附了信,说也有陈老板一份。


陈纫香走前倒是难得清闲下来了,天天到水云楼蹭吃蹭喝,同商细蕊抢饼干,这梨园行里多少是是非非呢,见天的没个消停,这两个半大孩子凑一起却把一众师兄师姐看的心里头暖洋洋的。商细蕊也不是真傻,回回陈纫香来水云楼都捧着杜七寄来的诗稿翻来覆去看,戏文也是一遍又一遍的夸好,这也就不提,居然还描着杜洛城落款上的字体练字儿,这是谁家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才会做的傻事呀!他要再瞧不出点儿什么可不就真成熊瞎子了么。


商细蕊说陈纫香,你别给我怂,捋直了舌头到人跟前儿给我把话都说出来。


陈纫香倚在炕头上,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饼干,揉着脑袋瓜子含糊道,别,蕊哥儿,我是真怂,你就让我怂着吧。


商细蕊听了想打人,心说陈纫香你就烂泥扶不上墙,杜洛城该回来了,你倒要走了,这两年这么些苦都熬过来了,成了角儿,也不叫他知道知道。


陈纫香抓了一把瓜子说没必要,哪个戏子不是褪一层皮这么走过来的,蕊哥儿不也是?从平阳到北平这一路糟心的事儿不比我多?你也没叫程二爷知道啊。


商细蕊说我那是怕二爷心疼我,我这自己还没觉得怎么着呢,他一心疼我也开始不痛快了。


陈纫香白他一眼,蕊哥儿,别跟我跟前儿腻腻歪歪求你了。


商细蕊: 那就光是腻腻,我告诉你,二爷今早儿亲自煮了粥亲自喂的我。


陈纫香:滚。




总而言之陈纫香对酒局之类的应酬看的很开,可杜洛城显然很在意,一想到前几天的饭局上那些人明里暗里撩拨着陈纫香的画面就觉得心头一堵,气哼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倒把陈纫香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又怎么招惹这位爷了,心里顿时也觉得挺委屈的,心说他奶奶的,这八百年见不了一回面,见了面就摆个臭脸给谁看呢,真当小爷没脾气是怎么着,索性也不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逗着,冷着脸道,“七少爷,您要是还为那天酒局上不痛快,那我给您赔个不是,我知道您不愿意看见我,早知道您也去,那我就不去了。”


杜七这本来还没火儿,一句话就像把他心底的炮仗给点燃了,冷言道:“那敢情好,爷还不乐意见你端个酒杯跟人套近乎那样儿。”


陈纫香一听这话,就觉着浑身上下的血蹭的往脑门子冲了一下,直顶天灵盖儿,怒极反倒笑了出来,一双黑亮清透的眼睛里闪着点水光,拧着眉撑起身来,好像要认认真真与杜七理论一番,“不是,我怎么跟人套近乎了?人家酒敬过来我有不接的道理?您当我是给人唱堂会去了还是摆谱儿去了,那酒是我想不喝就不喝,笑脸想不陪就不陪的?那在场的人随便说句不中听的话都够我喝上一壶!”他说罢就在那儿气呼呼的瞪着眼,又像是跟自己置起气来,捞起刚才避之不及的药碗,一仰头把药都灌了下去,呛的直咳嗽。苦味儿在嘴里一点点酝酿着,麻痹了舌尖儿,惹得他心里更委屈更不痛快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听杜洛城的意思,那就好像是他腆着个脸往人家跟前儿凑,为了名为了利什么都能不要。比这难听的话陈纫香听的多了去了,他一点儿都不放心上,该吃吃该喝喝只管唱好自己的戏,可偏就从杜洛城嘴里说出来,戳的他肺管子都疼,心口火烧火燎的难受。


其实在他们这行儿要靠攀权附贵出头也并不难,甚至可以说司空见惯了,陈纫香低着头,动也不动,清瘦的身子好像融进透过窗的阳光里要一点点被揉碎,他那些嚣张气焰全没有了,落在杜七眼里就是一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轻轻柔柔的低笑了两声儿,才道:“七少爷,我要真有那“本事”,早搁八百年前就唱成角儿了。”


可不是么,唱这么多年他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不就是为了要让自己挺直腰板,也能让别人正眼一瞧么,这些年的声名都是他自个儿实打实唱出来的,他一点儿都不愧。陈纫香决定不理杜七这个王八羔子了,从炕上下来穿上鞋就是要送客的架势,他其实后面琢磨过味儿来,也知道杜七不是那个意思,这人就是嘴欠,文章写的那么好,说话愣的像一头牛。


“陈老板,陈老板你等会儿……”杜洛城趁陈纫香不备,抓住他白白细细的腕子,皱着眉把人扯到自己跟前儿,陈纫香似乎还有些低烧,身体晃了晃才站稳,瞪着眼睛抬头时扑面而来的气息软绵绵热乎乎,杜洛城握住他手腕那一刻就感到一股暖意灌进了心底。


杜洛城心里知道,自己刚才是说错话了,他本不想那么说的,明明是关心的意思反倒成了责难和奚落,可他哪里像程凤台那样会说那么多柔软缠绵的哄人话呀,十句里都挑不出两句重样儿的,他至多了也不过闷声闷气的冷哼一声,伸手在人家头顶上一通乱摸,陈纫香都要气炸了,红着眼低声发狠,然而像奶猫似的并无几分威慑力,“七少爷几个意思啊,还想打架是怎么的……哎你停,别动手!别动手!别摸我头!发型都让你弄乱了都!”


陈纫香扑腾着,委屈劲儿涌上了胸口,真就闹起来,小丫鬟躲在门外头听墙角,里头叮铃咣当的也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真就摔盆砸碗一拍两散的架势,她寻思前两天陈纫香还和自己笑话商细蕊来着,说这傻小子同程二爷打架快把水云楼给拆了,这可倒好,今儿转眼就拆起自个儿的家了。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劝,杜七一打帘子出了门儿,眼看着头发也乱了领口也松了,活像刚从狼窝里杀出来的,她也忍不住笑一声,被杜七一眼瞪了回去,“你们家这个是不是个属狗的,啊?”


话音没落,打屋里横飞了一只枕头出来,杜七也没再挑事儿,心想着得让陈纫香歇歇嗓子,就没接着逗他了。


小丫鬟送着杜洛城出了门儿,脆生生问道:“七少爷端午那日来吗,我们少爷包了好些粽子呢。”


杜七挑了挑眉:“就他?”


“可不,您来了尝尝就知道了。”


杜七是挺想来的,关键是端午那天他家中摆宴,还真不一定脱得开身,也就没敢贸然应下,等走出一段儿路,这才想起自己着急着出来,连大衣也忘了穿,正要转身回去拿,又忽然顿住脚步。


还是留到端午再来拿吧。





陈纫香是五月初五下午的火车回南京。


端午正日,陈纫香搬了小板凳儿座在院儿里煮粽子,一边看着锅,手上已经从清水盆里捞起一个煮熟的,解了绳儿剥开叶子就往嘴里送,杜洛城来时就见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月牙白的袍子随着风荡起一角,微泛柔光,听见响动立刻回了头,手里捧着那小小的白玉粽子上还印着一排小牙印儿。


“七少爷!”陈纫香是真意外,脸上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收收,一览无余的都给杜洛城收入眼底,比粽子还甜呢。


“呦嗬,陈老板等不到晌午,这就吃上了?我也尝尝你的手艺。”杜七也不客气,上前直接从盆里捞起一个,陈纫香放下手里的粽子,嘴里还含着一颗红枣儿,垂着眼帘好像正在倒核儿,说话也模模糊糊的:“我一会儿就得赶火车去了。你是来拿大衣的吧,那天你走了我才发现,说让丫头给你送去,她死活不去,说什么七少爷发现东西丢了肯定自己就回来拿了。”


“你说说这丫头,其实就是懒,都是让我惯的。”


陈纫香话一多起来就说明他心情还不错,不管别人搭不搭腔儿,他也能自个儿在那絮絮叨叨个半天没完,等杜洛城剥开粽子,陈纫香也捧着他的大衣从里屋出来了,一路小跑着来的,那衣裳应该是用衣架子挂起来放着的,一个褶子也没沾上,干干净净的,陈纫香用手捧着搭到他臂弯里,上面还有淡淡的清香。


“成了!完璧归杜。”


杜洛城咬下第一口粽子的时候目光还是停在陈纫香身上,心想这傻孩子怎么不记仇,前两天刚刚吵过架这就忘了,他口中化开一片甜,熟的软糯粘口的糯米里沁着苇叶的清气,蜜枣的甜香,陈纫香脸上的笑容软绵绵的,眸子清亮,瞪着眼睛问他,“七少爷,味道怎么样。”


“还行吧。”


杜洛城吐了枣核儿在掌心里,心想这比自己去年包的可好吃的多,说着已经解决完一个,紧接着又伸手捞第二个。


陈纫香笑出声儿来:“瞧您这模样可不止还行啊,嗨,我都该走了您也舍不得这两句夸是吧?”


杜洛城问他什么时候动身,陈纫香说马上了,您晚来一步,就见不着我了。


杜七敲了他脑袋一下,觉得这话不吉利。


陈纫香瞪了他一眼,坐回小板凳上接着剥粽子,过了半晌也没说话,眼神儿专注的落在粽子上,好像也没心情吃,又呆了。杜洛城忽然听见他低声念叨着:“七少爷,其实我也舍不得走。”


还是北平好啊,他最亲最近的人,他最喜欢的人都在这儿,一旦离了北平,也没人会在意他酒桌上与人喝多少酒了。他哪能不知道呢,杜洛城是怕他吃亏受欺负,才说那天的话,才莫名其妙发那样一通火。而杜洛城只感到心脏仿佛被揉了一把,又酸又痛的,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舍不得。


他只是想起前两天陈纫香在酒局散场后对他说的玩笑话,却忽然觉得那并不是玩笑了。


杜七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粽子,觉着这甜也莫名变得有些苦涩,他扣住陈纫香的手腕,眉头皱了半晌,才道:“你下次回来别悄默声儿的一个人偷偷来了,跟做贼似的。提前拍个电报又不费事儿,告诉我,我好去……带着蕊哥儿到车站接你。”


陈纫香愣了愣:“……太麻烦了吧?”


杜七直接拍了板儿:“不麻烦,说定了。”


“行吧,那谢谢七少爷了。”


陈纫香嘴边粘着一白花花的米粒儿,弯起眸子笑得挺甜,杜洛城看了又看,却又总觉得还看不够。阳光掠过榆树的枝头投下满地影子,风一动,就吹落了许多碎金在陈纫香身上,他捧着粽子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一开口那嗓音恢复了往日的浑厚低柔,好像生生把时间都滤的悠长又柔软。


“对了,七少爷的新戏都传到南京去了,报纸上辟了整个版面就为了专门儿写您的新戏,我这次回来日子短,要能赶上蕊哥儿演一出就好了。”


杜洛城点头称是,他对自己写戏本子这方面是从不谦虚的,“你是该瞧瞧,你看你舅舅那都让你唱的什么戏,说是新戏,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的老东西么,要我说,他个老古板早就不该攥着底下的班子不撒手了,挤兑人不算,关键还误人呐,底下那么些苦练的小孩儿,好么,回头一个个儿都学成了他们一家子那混样儿。”


这话挤兑的是自家人,陈纫香不好跟着一块骂,就在那儿安安静静剥着粽子,低头噙着一抹笑。其实心里也很是认同杜七说的,他走南闯北见得多了,戏路子也广,要说唱新戏改老戏那真不叫个事儿了,商细蕊改戏那几下子他还真觉得挺新鲜的,够让人眼前一亮。


杜七回头才发现这是把陈纫香也一块儿算进去了,又硬生生补了一句,“你不算。”


“嗬,七少爷抬举。”陈纫香听了很是受用,咧着嘴嗤的笑出了声儿,杜七抬起头来盯他一会儿,终于逮着机会伸手把他唇边的米粒儿抹了去,心说人姜家人多精啊,挤兑同行儿都不带给人家落话柄的,你跟人一比不整个儿一小傻子么。


杜七深知梨园行内水深的很,同行间相互倾轧,明争暗斗那都不叫个事儿,陈纫香打小儿就在姜家,没给带坏到歪路上去真可谓是稀奇。本来么,唱戏的,尤其唱旦角的,带那么点儿嫉妒心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不想拔个顶尖儿呢,可想起从前每回他跟陈纫香听戏去,好么,这小子到喊好处比他都激动,商细蕊更不用说,那一嗓子中气十足的“好”够掀翻人家戏院顶棚了都。


杜七道:“蕊哥儿唱红了新戏,陈老板不眼红?”


陈纫香正低头啃粽子,得空儿才鼓着两颊回一句,“嗨,我眼红他干嘛?唱红那是自己的本事,再说,全国唱戏的不止我俩吧,那么些个红角儿,我一个个眼红不得累死,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吃两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呢……七少爷,您再来个粽子么?”


杜七摆摆手说不要,吃甜了齁嗓子,劝陈纫香也少吃点儿,嗓子刚好还不知道护着。陈纫香这才抬起头来,对上杜洛城的目光,纳闷这人不知道在笑什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裹的他心头乱糟了一阵儿,照以往的经验,他猜杜洛城准是没憋好屁,一眼瞪了过去。杜七难得的没有光火,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陈纫香,若有所思的咂摸着心里那点儿舍不得,并把陈纫香眼里的笑揉进心里,不光甜,还有些朦朦胧胧的涩。


是啊。


陈纫香说的没错儿,绊住他的哪是什么戏呢?


是眼前这个人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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