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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香】 风月两端(一发完)






——这人一死啊,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陈纫香迷迷糊糊听见这句话时,正与重似千斤的眼皮打仗,浑浑噩噩间伸了手就往脖子上抓去,只稍一动,浑身上下都要命的疼起来,尤其是腿上。忍不住想喊,却连出半点儿声都很艰难。


那么绝好的一副嗓子,如今像被生生扯裂的锦帛一样,嘶哑的破破落落,似一碰便要碎。开口时脖颈上一阵剧痛,这痛来的太猛太急,陈纫香只出了一声,便立刻锁眉缄口,浑身一颤,抿紧了唇不敢再张嘴,只有默默转动着漆黑的眼珠。


他知道自己没死成。


眼下应是个清晨,抬眼能瞧见素色帘帐上浅浅的莲花纹路,阳光轻轻柔柔的透过纱窗,搅动起一片亮晶晶的尘埃,头顶上鼾声轻细,呼吸匀实,原来是身边儿坐了个人,笔直修长的腿随着床沿儿轻轻搭着,黑色西裤上落了些零零碎碎的褶儿,尽头脚上的一双黑皮鞋锃光瓦亮。


熟悉的很。


他紧皱着眉仰头,骤然抻长的脖子上一阵跳痛,血色氤湿了绕着颈子的雪白纱布,却也不管不顾,猛一个翻身侧撑起半个身子,棉被也给掀到地上。床头靠着那人紧闭着眼皱皱眉,像是给搅了清梦,不悦的咂咂嘴,眼底的黑眼圈很重,原一张白净斯文的面庞上也生出了细细碎碎的胡茬,看着让人想伸手去摸摸什么感觉。


不是别人,偏是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杜洛城。




呦呵。


自己一准儿这是睡蒙了,怎么着也不可能梦见这孙子吧。


陈纫香咧嘴一笑,扯动了唇上干裂的口子又忍不住皱眉。


翻身而起的动作僵住,一双眼睛却明亮的灼人,他忍着疼将与杜七有关的回忆在脑子里过了个七八百圈儿,拢共也不过那么些,还都是不太对付的那种,要说现在守床边儿的人是姜登宝他都觉得要更可信些。


毕竟他与杜七互看不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见了面十次有九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剩下的那一回准得打起来。要么就是杜七单方面舌灿莲花的找各种词儿奚落他,寒碜他,隔应他,陈纫香都见怪不怪了,不过他亦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回回吵起来那气势竟也不比杜七少爷逊色,真的惹急了,一双眼圈儿红着都敢往上扑,拳脚并用撕打起来凶狠的像只小狼。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他输了擂台剃光头的那天,杜洛城偷了他帽子满大街吆喝着跑,他撒丫子满街的追。除了十三岁那年躲债,这辈子他还没这么豁出命跑过,两岸风景都成残影掠向身后,呼啸的寒风拥着他满眼的晶亮,助他脚底绝尘,从一副惯常温柔的眼神里揉出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来。他豁出去了,跑到满咽喉都弥漫着血腥气才将杜七堵在小巷子里,当时真恨不得脱下鞋来塞住这人的一张欠嘴。


杜七被来人擎住衣领狠狠撞上身后墙壁,来不及开口就被扑了一脸香,陈纫香矮他半截,昂起头来气焰不输,刚刚被水湿过的头带着一股子皂角清气,借着风直往他鼻子里钻。短短的一截青色绒茬落在他眼里,衬那一双明亮凶狠又坦荡的眸子,怎么瞧都是好看。


“怎么着啊陈老板,不是您自己答应的,擂台输了剃光头,这又反悔啦?”


陈纫香心里想怎么偏遇上杜七了呢,杜翰林家的公子哥儿打不得骂不得,如今连眼神儿也镇不住这人了。


“七少爷,帽子还我。”


陈纫香似笑非笑的模样,眨眼时低垂的眼睫上像覆盖了一层霜雪。杜七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与陈纫香微微嘶哑的嗓音揉在一起,像两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蚕丝,纠纠缠缠,叠叠绕绕。


陈纫香笑起来的样子有千种,戏台上一亮相,便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娇俏。一旦下了戏,十回里有九回是那种腼腆且傻乎乎的笑。可剩下还有一种,寒冷的让人觉得就像在看一朵孤零零开的最早的梅花。杜洛城看着陈纫香静静退开整理衣襟,垂眸哂笑时眼底流光波动,淡淡说一句“那我不要了”,他这时才知道,商细蕊虽说有时犯浑闹性子,心却是热的,暖着自个儿也暖着别人。


可陈纫香是真冷,并不是对旁的人冷,相反,他眉眼微弯起来的那股热乎劲儿像是把心里为数不多的温软都掏出来,可一旦掏空了,就得冷一阵子,冷的眉眼结冰,透骨的凉。


杜七从没细想过用力拉住陈纫香手腕那一刻的心情,连陈纫香错愕回头时眼睛里闪动的光也没放在心上,他手里还攥着小戏子的礼帽,他偏不还,就不还,凭什么还。


陈纫香皱了眉明显的有点不悦,可他偏不松手,就不松手,他就要惹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陈纫香的手腕太凉,凉到他心里,像一条抓不住握不紧的绸缎。


他必须点燃他。


陈纫香终于无可奈何微笑起来,眸底染着浅浅的光,身子微微向前一探,“七少爷,我怕了你了,你要喜欢这帽子我送你成不成,我饿了你放我回家吃饭成吗?”


“净瞎说,蕊哥儿早上剃头前不是给你买了包子吃吗,仨大的呢,你可都吃了。”


“是啊,可那没辙,我让你们折腾这一通,又追你一路,浑身发虚的慌,我走不动了。”


陈纫香倒也没撒谎,这几天日子过得快赶上进宫给御前唱戏那会儿了,可那阵子苦归苦,到底还有个报酬可拿,声名可赚,眼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姜荣寿与水云楼两边儿他都讨不着个好儿,这北平城不知要拿他当饭后的谈资当多久。


“你不是病了吧?”


“我病了?我病了我还能追你绕四九城这一大圈儿?”


杜七心想那倒是,陈纫香也是唱武旦出身的,虽比不上从前唱生角儿的商细蕊,身体底子还是说得过去的,这一圈儿下来也不过是微喘。


“得了得了,你别动了搁这儿这歇歇,别一会儿岔气儿了再,帽子爷不稀罕,遮遮你这大光脑袋吧。”杜七低头拍拍帽子上的土,给他递了过去。


不闹了,在闹真该咬人了。


陈纫香给他这一说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胃里一跳一跳的疼,骂人的话就在口边儿,便陡然没了力气,背抵着墙手拄膝盖卸下力气,声音也弱下去,“杜洛城,你属兔子的……怎么那么能跑啊你。”


杜七心想就你追我那架势活像要给我剥皮抽筋,我不跑成吗,话到口边儿,见陈纫香杵在那儿捂着肚子慢慢蹲成一团,心里也有点儿不落忍,“没事吧陈老板?”


陈纫香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我歇会儿,别动我。”


杜七也知道跑岔了气儿是真难受,又把帽子上的灰掸了掸,挨着陈纫香蹲下,他觉得这回陈纫香把自己揣河里去都不冤。


“陈老板?”他杜大少爷饶是哄人也唤不出那个柔软的调子,硬生生的口吻倒像赌气,陈纫香也没那个余力计较,轻“嗯”一声当做回应,下一秒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怼进自己怀里。


“给,戴上吧。”


“这个啊?”陈纫香勉强分出一缕神,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帽子,眉梢挑出几分笑意。


眼看着陈纫香缓缓起身,随手把帽子扣在路边一小花子头顶时杜七是真纳了闷儿,心想这小子别是憋着劲儿要打自己一顿呢,正要脚底抹油开溜,不经意一瞥就瞧见陈纫香回头望着他笑,那叫一个明快。陈纫香以不是少年,可依旧目俊眉清,皓齿明眸,扬眉笑起来颇有那么几分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洒脱快意。


杜七心底里那点儿“百无一用”的文人浪漫又开始作祟,脑海里酸词儿泛滥欲排成诗,刚想出半句就被自己给毙了,他瞧见的是什么?一整个春天的光都不够形容,浪漫精致的词不适用于陈纫香,至少在他这里用不着,他应把所有的修辞都省略,只用白描。


陈纫香眉目弯弯的望着他,白白净净的脸上蒙一层薄汗,一口小白牙忽的闪现,勾的人心痒,“七少爷要想等着看我的笑话,那可得让您失望了。”


他一个晃神儿的功夫,陈纫香已经向前去了好几步,忽又回过身,月白衣襟上好似别满春风,清亮的眼神直穿过往来人流,从漆黑眸底里捧出一段柔软动人的光。


杜七定定的喊他:“哎,你干嘛去?”


“回家去,吃饭!”




-


陈纫香有时候也想,怎么杜七就那么处处针对他。


他每唱一出新戏,杜大少爷便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都是不对,不好,比不上商细蕊。


话虽难听,倒也中肯,他认。


再早些年,他刚刚有了些名气,人家请他去唱堂会,杜大少爷也要掺一脚,从头听到尾都拉着张脸不说,晃到后台来吃口茶的功夫也不忘奚落他两句,有两回他连轴转了好几天没歇一口气儿,扎靠扎的直想吐,前胸后背一动便疼,到后台连妆都来不及卸便一屁股栽进椅子里,恨不得睡死过去。杜七像是终于不好意思再对着他这张苍白到难寻一点儿血色的脸继续扎心扎肺,破天荒的喊了声“陈纫香”,一脸老大不情愿的伺候他饮了两盏热茶。


做他们戏子这行的,外头的茶水吃食都很少碰,可杜七不知道。


他就见窝在椅子里懒洋洋卸妆的少年一点点露出清秀面容,稚气未退的一双晶亮眉眼望过来,起初是错愕,微笑起来的刹那又陡然鲜活明动。陈纫香就这样借着他的手低头喝茶,姿态如从容凫水的白鹤,缓缓袒露一段修长脆弱的青白脖颈,瞧的他眼底像覆了一层薄雪那样冰凉。


陈纫香难得乖顺,灯光暖暖照人,气氛却柔不过三秒,少年冷不丁一个饱嗝儿打出来,整个人便憨傻三分,乌黑水汪儿的两眼圆瞪,瞧着倒像个傻小子。


杜七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陈纫香也绷不住了,嘴角开咧两脚一跺,矜持姿态全无。紧接着便又是新一轮的“唇枪舌剑”,杜大才子评他的戏,就连数落起来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到最后连陈纫香自己都觉得这戏一文不值。


他是真没力气,真的累,连带着满心的委屈一起翻涌上来,心说杜洛城我到底怎么惹着你了?横竖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吧,你怎么就吃拧了似的可着我一人儿祸祸呢?


可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七少爷,您要是隔应我的戏,从今往后甭来就是了。”


陈纫香没想到就这么句气头上的话却真能把杜洛城那张损死人不偿命的嘴给堵上,杜七被噎的没话,只一双明亮自信的眼睛望着他,显得那样骄傲不可一世,以至于往后陈纫香每每回忆起来,都忘不了杜七把他从旁人的生拖硬拽中解救出来的那一瞬间。


他被拉扯的脚步踉跄,手上妆粉跌碎在地,衣袂上的珠子给桌角铁丝勾掉了几颗,疲惫不堪的身体却仿佛得到雨露青睐的一株幼草,忍不住想要变得柔软。他从后面瞧见杜七的发尖微微卷翘,脊背笔挺,就连背影也像那些出口损人的话一般不通人情。


可那双手是真的温暖。


暖到让他心里都有点儿发酸。


最后自然是没有走成,陈纫香应邀留下来与主人吃酒谈戏,他其实也知道这主人根本就不懂戏,可又有什么要紧?看客是天,他也只管把人家哄的高兴,别把自己的声名搞砸了。


他从酒水泛起的清亮波纹中仿佛瞧见有谁笑的游刃有余,一双乌黑分明的眸中就连水光和醉意都恰到好处。


十六七岁便跟着舅舅出来唱戏的他早就学会如何能将自己保护的妥帖,借着身体不适从席上离开时身上甚至没沾染多少酒气,只是推杯换盏间戏又接连唱了好几折,嗓子哑的不成声儿了。穿过清净幽深的长廊,便能瞧见杜七随着一同前来的几位同学倚在秋千架下侃侃而谈,月光倾注而下,又被树影拂的明明灭灭,有人发觉他站在不远处,忍不住唤一声“陈老板”,说想还听一段儿,他张口,实在说不出话,只得回以无奈一笑,杜七一巴掌拍上那人的后脑勺说“唱个屁,不给唱!要听自己回家听带子去,惯的你了还!”,一边说一边朝着这边望过来,夺人的目光里揉了几分月色,倒意外显得温柔多情。


他们隔着月光对望,彼此两端像是两个世界,风声和突然的落雨声都像来自遥远异乡的温柔歌谣,陈纫香差点儿以为这是从他心底里走脱的梦,仿佛只要再努力踏近一步,他们就能够拥抱对方。





多数时候他们还是一见面就吵,陈纫香最怕去找商细蕊时碰见杜洛城,尤其是赶上对方写本子写不出的时候,他可惹不起。杜洛城能一路从水云楼跟他吵到他家胡同口前,赶上饭点儿,便厚着脸皮顺便蹭一顿,小嘴抹了蜜似的哄的老人眉开眼笑。


陈纫香起初还不好意思多说,后来也慢慢放开,一边用筷子把桌边的花生壳堆成小山,一边道:“娘啊,这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你别信他。”


杜洛城在桌子底下给他一脚,转眼笑容灿烂:“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看着他。”


“我用你看啊?你看好自个儿吧杜大少爷,就别忽悠我娘了,吃都堵不上您那嘴。”


陈纫香试着学着对方语气,可是学不到精髓,几个幽微拉长的音调反倒像极了撒娇。





陈纫香自认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要是能和嘴上不饶人的杜七这么吵吵闹闹的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就算杜七看不上他的戏,也从不给他写戏,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也志不在此。


就算杜七有时候挺嘴欠的,没关系,他脾气其实也不怎么好。


可自打他被舅舅愈发变本加厉的赶着满世界唱戏起,心里渐渐也没底儿了,像他们这种人的命,没几个是攥在自个儿手里的,姜家在他孤儿寡母最难的时候舍他一口饭吃,他得用这小半辈子来还。他到御驾跟前儿献唱时正是个炎炎盛夏,唱到最后便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舞台正中央仿佛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他,从十三岁那年的寒冬起,一眨眼度过了十载春秋。


陈纫香是下了戏到后台才敢松下那口气儿的,满身的汗把戏服都湿透了,气一松,腿也跟着没了知觉,双膝一软实打实的跪在地上。那一刻就没由来的想念起北平,想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早些年商细蕊也被商菊贞带来北平历练了一阵子,同商细蕊刚认识杜七那会儿,他们还都是半大的孩子,杜小少爷爬树掏鸟窝的功夫不在话下,商细蕊也是实打实的皮,招猫逗狗的功夫炉火纯青,两个人时常被各自亲爹提着板子拎回家去,有时还得他帮着求情才罢。


杜洛城挨了板子的腿脚还不利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陈纫香瘦瘦小小的身躯站在他家堂前,一副小大人模样给他求情的样子。商细蕊也打小儿学戏,可这会儿还是又虎又皮的,十三四岁的陈纫香往那一站,柔软玲珑的身段儿已有几分显露,要不是没日没夜的练,如何能成?


杜洛城捧一袋糖炒栗子蹭到姜家时正赶上陈纫香练功默词儿,墙头嫩黄的柳枝儿在风中打着旋儿,天光清凌凌的浇下来,软柔柔蹭过青灰的瓦片,吹雪似的落到人身上,少年白白净净的耳垂像发着光,摸上去软乎乎热烘烘,叫人心动。陈纫香看见杜七将剥好的炒栗子举到自己眼皮底下,笑容放肆,乌湛湛的眼睛如被星辰照耀着闪亮,“喂!我知道你舅舅又不在,别装了。”说着扯扯他衣袖,道:“别练了,我带你出去玩儿。”陈纫香几乎下意识的觉得杜小少爷是个大麻烦,可耐不住馋那栗子,一双水亮的眼神飘忽来去,“上哪?”


“你来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原来杜洛城也只是没头苍蝇似的带着他满城瞎溜,碰上老书摊儿便两眼放光,蹲在街边儿挑拣一本最古旧的书随意翻看几眼,时不时指着破落书页中的生僻字慢慢教给他认。杜洛城出身书香门第,可偏瞧不上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小小年纪就对些江湖志怪一类的传奇感兴趣,陈纫香给他随口编出的故事哄的一愣一愣的,一眨眼功夫没留神,杜洛城又走脱了。书摊旁有棵三人环抱的大槐树,阴凉浓密,一串串雪白花团沉甸甸压在枝头,被风吹的花瓣四散,摇摇欲坠,斜对面是冰糖葫芦的摊子,摊主吆声响亮,生意不绝,陈纫香嘴里嚼着随手拽下的白色花瓣,清甜汁液把舌尖染的微麻那一瞬间,杜洛城已经把糖葫芦举到他眼前。


陈纫香嘴馋的同时想到今天已经够出格的了,偷跑出来荒废了半天也就罢了,还随便吃东西。


他不接糖葫芦,宝贝似的捧着一串槐花,说要回去了,于是瞧见杜洛城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你怕你舅舅啊?”


他心想这同舅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怕呢。


他只是怕自己,怕自己心里头那根紧绷的弦断了,他要唱成角儿,就得用这弦儿勒进肉里,拿血养着它。


“我舅舅说过,功一天不练,倒退十天。”


“哎我说你怎么什么都听你舅舅的,你舅舅指东你不敢往西的。”


“我不往西,就得跟我娘流落街头。”


“……”


“舅舅虽然严厉,可教我的都是真东西。”


陈纫香还以为杜洛城从此不理他了,没成想转身气鼓鼓走了两步的人又气势汹汹的折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串儿一口没吃的糖葫芦,眼神颇凶的怼了过来。


“给个面子,就尝一口。”


后来确实是尝了,结果酸的他眼泪都出来,好一段时间见着冰糖葫芦就绕道走。




-


“你回你娘那儿吗?”


“是呀,不然还能去哪?”陈纫香觉得头顶凉飕飕的,后悔光顾着玩儿洒脱把帽子扔了,身后杜洛城把一颗石子踢到他脚下,一点儿没走的意思。


“怎么着,七少爷也来?”


“算了吧,陈老板如今这大腕儿,杜某高攀不上了。”


杜洛城本不打算这么说,可嘴却像有自己的想法,一开一合由不得他,仿佛招惹陈纫香已经成了生命中某种不可或缺的东西,每回见面不损个两句就缺点什么。


陈纫香在外头天南海北的唱戏,唱出如今一派风光无两,暗地里也是不知经了多少委屈才走过来的,别处不比北平,人家地界儿上也有人家的角儿,那哪儿能就让他轻松呢。唱戏的这一行里薄情的寡义的,两面三刀背地里使绊子的他见得多了,每回备受打击的时候还真挺想念杜洛城的,想想杜七少爷这张嘴,别人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都不叫个事儿了,可每回回来一见了,又讨厌的恨不得马上登上火车离开躲个清净,几年磨砺下来他练就一口伶牙俐齿,眸子闪亮,灿若星辰。


“瞧瞧瞧瞧,要么说你们文人就是酸。”


“我酸你什么呀?酸你那大光脑袋?酸你端着那虚架子?也不嫌累的慌。”


“成成成,您说什么是什么,我假清高,您自去寻真性情的去,成吗?”


陈纫香笑的很愉悦,弯成一对月牙儿的眼睛尤其好看,杜洛城从来没觉得他的眼睛这样明亮动人过,仿佛上天掬了一捧清泉小心翼翼倒入其中。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想说的话拐了一个山路十八弯,成功的磨去所有温柔,拧巴着滚了一身的刺儿。



倒也不容易,陈纫香想。


要不是自己,要换了别人,换了商细蕊,你杜洛城这么作早就把命作没了。


“七少爷,你是不是拿我当那出气筒子呐,心情不好扎两下,你可爽了。”


“也是,跟别人你不这样。”


“单就跟我,犯病。”


杜七心想可不是嘛,这是病,没病我干嘛总想夺得你眼睛里的光呢,我看你八面玲珑惯了,生怕你拿那种眼神对我,我先下手为强,想让你痛苦,因为我知道你你本就痛苦,你笑的太完满,太体面,太和颜悦色温柔端正,别人看不出,商细蕊看不出,可我看得出来。


因为我看过你低头安安静静吃槐花的样子,你嘴边没笑,眼中却笑了。


你不会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你的骄傲会让你觉得那是施舍,你并不脆弱,受的住风刀霜剑,利刃荆丛。


所以我无论何时都相信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有病。”


“我是有病啊,七少爷,你就是我的病,阴魂不散的那种。”


陈纫香有时候坦诚的让杜七觉得害臊,一双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爱憎浓烈,像他年少时在无名的传奇里看到那一首最明动最艳丽的七言诗。


陈纫香父亲走的早,也没念过几年书,可杜七总觉得他的前世会是个多情又多愁的诗人,安静时每一次垂眸眨眼,都像游离在朝风夕雾中酝酿仄平。


“我在宫中献戏的时候老是梦见你……梦见你给我写了一出烂戏,我故意唱砸了,你不开心,就老到皇上跟前儿挤兑我,挤兑了一辈子。”


“呦呵,你这梦挺长啊。”


“可不,梦咱俩到老了呢。”


“那你怎么醒的?”


“打起来了,然后就醒了,梦了好几回,我都打不过你,为这我从床上滚下来两回了都,就这,你还说你不是我的病?我快魔障了都。”


你瞧啊,你又开始自圆其说,才刚抛出那么一点点温柔,又自己打碎它,说我逗你的。


你真是爱同所有人划一道分明的界限,温温柔柔都是客套假象,你把眼神里最柔软的光捧给我,不等我手忙脚乱去接住就又用透明却最坚固的琉璃罩住它。



你真是个胆小鬼。


不然为什么你每次做决定前什么都不说,无论是谁的夸赞都体面的微笑着接受,你明知道他们不是爱你,甚至连你的戏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兴起时新买的一件衣裳,消遣罢了。你下了戏台便融进人群里,就像一滴雨水乘风坠入江湖。


你是个胆小鬼,不然当我只想仔细瞧一瞧你眼睛的那一刻,你又为什么要躲,陡然落下的眼睫像是你给我信上手忙脚乱的落款,扑灭一片耀眼的星河。


你我有多久没见了?


你走那天分明还红了眼眶,满脸都是舍不得,你说舍不得蕊哥儿,舍不得小来,甚至舍不得你那傻不愣登不学无术的表哥,舍不得那亲手把你送远的舅舅,却偏说总算不用再听七少爷的唠叨了,偏舍得我。


可那又怎样呢,最后还不是抱我抱的最狠,眼泪鼻涕都蹭在我的新西装上。


你怎么能与我生分呢。


陈纫香。




“陈纫香,你站住!”


陈纫香回过头时杜洛城才反应过来,这冷不丁猛一嗓子原来是自己喊的,陈纫香走好好的差点儿没给吓的撞树上,“喊什么喊!七少爷,您又抽哪门子疯啊这是?”他不得不顶着路人纷纷投来的目光硬着头皮朝杜洛城迈开步子,杜洛城依旧站着没动。


“我知道,七少爷是憋着敲我一顿呢,走吧,别杵这儿了,一会儿要有人认出我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爷不差你那顿吃的。”


“行行行,你不差!”说真的,陈纫香还真是第一次见杜七这样的目光,深深邃邃,悠悠沉沉,天光慢慢融入其中,映出个探头探脑的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走近前来,那正是他自己。


“七少爷?”


“小和尚”话音未落便被一双手牵扯的踉跄,差点儿崴脚,真想破口大骂,可一转眼便被七少爷难得写满认真的眸子给盯的无话,杜七的手紧捏着他的指尖,好像怕他会像兔子似的突然跑脱,攥的贼紧,陡然低沉下来的嗓音像一泓无意洒落的月光。


“陈老板倒是跟我说说,你这些年天南海北的跑,遇着什么新鲜事没有?”


陈纫香不晓得杜洛城所谓的新鲜是什么,出门在外几年他倒是尝过了以往从没尝过的滋味儿,在他们这个行当应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他这样伶俐又生的一副好皮相的人物,就算放眼整个梨园行也是能数上一二的,有些有钱有权的人偏不爱温香软玉,对像他这般清俊秀气的小戏子倒是格外青睐,这些事儿也是早听舅舅提起过的,于是真轮到了自个儿身上,竟也没觉得有多难以接受,反是看的很开了。唱戏的有几个是由着自己说了算呢,他一个成名成角儿的尚且做不到,更遑论那个些苦熬过无数个寒冬暑伏未能出头的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不是不知珍重自爱,不到万不得已,躲也躲不得推也推不得,总也不会随随便便任人拿捏。于行内这也算司空见惯了,杜洛城是杜翰林的儿子,少不了与上流官家少爷接触,在北平更没少泡戏园子,又写新戏,与水云楼等戏班子都打的熟络,没道理不晓得梨园行这些名堂。


陈纫香眨巴了眨巴眼睛,乌黑清透的一双眼睛里浮着星星点点笑意,“嗨。白天黑夜的唱,多新鲜的事儿,那也不新鲜了,七少爷想听故事找灵感,该去问街头那小叫花子,给他两文钱什么新鲜事儿都告诉你,不过您可得出手阔绰点儿。”


“……陈纫香你有病吧?我这儿跟你好好说话你跟我阴阳怪气?”


“我这不跟你学的吗?”


陈纫香学的精了,见杜洛城要发作,立刻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月牙儿弯的眸子里亮闪闪的堆几分“香式”委屈,仿佛料定杜洛城不会拿他怎样。


“对了,七少爷,倒还真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


“我交了个女朋友,在上海。”


“她懂戏。也懂我。”


“我准备过段时间就去找她。”


陈纫香笑的洒脱,杜洛城就像只充满气的火药桶,马上要炸了。一句“她懂你个屁”到底没丢出口,他这暴脾气压住这口火儿可真不容易,可反过来又想自己生个什么劲儿的气呢。


当陈纫香说出“人总得为自己一活”的那一刻起,他就瞧见恍惚有什么从陈纫香白白净净的掌心里翩然起飞,似幼蛾扑火,不顾一切,杜洛城这下知道就连自己也阻拦不住,陈纫香的眼睛里铺满清澈动人的光,太纯粹,太通明。他打小儿就是这么个人,决定了的事儿,就算豁出命去也是要亲自试一试闯一闯的,别看那小小身板儿弱不禁风,心里的主意可比谁都稳当,说好听点儿是有主见的,可一旦犯起拧来又是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人就是这样,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像一把出窍的利剑,不见血,不能休。


谁叫唱戏的都是死心眼儿。


“不是,她懂你,她懂戏,这你就要跟她在一块儿?她喜不喜欢你,你清楚吗?”


“她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他爱我的戏,我在上海时每一场戏他她都去听,她说这辈子就认定我一个。”


杜洛城听他这腔调活像谈及蒋梦萍的商细蕊,心里更忍不住骂一句唱戏的都是疯子,“那你总得清楚自个儿喜不喜欢她吧?”


“那可不是喜欢嘛,再说,她都一辈子跟我了,你说我哪能丢下她呀。”


杜洛城这下活生生让陈纫香给饶了进去,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好么,总以为陈老板走南闯北的是个人精,却原来比商细蕊多不了两根弦儿。


陈纫香起初倒真没动心,他想一个高门深户里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真的懂个小戏子呢,可架不住那姑娘三天两头的来后台找他,她活泼的像只叽叽喳喳不知累的燕雀,望着他时眼里绽放的光芒让他无法拒绝。


她倾其所有的喜欢他,追求他,热烈无比。陈纫香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下意识觉得他该爱护这样一个真心付出的姑娘,就像十三岁那年他下定了决心要成为家里唯一的依靠。可杜洛城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倒像迎头一棒把他问蒙了。


甚至后来都没再细想过,也是不敢想,怕想出心里埋的更深的秘密。


罢了。




-


陈纫香渐渐的感到头脑发昏,思绪戛然,脑袋一沉磕在杜洛城肩膀上。到这时陈纫香才发觉自己竟记得杜洛城在他面前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从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在商细蕊的介绍下见面开始,两个人从一句话不多说到最后日渐原形毕露,你怼我来我讽你,好似卯足了劲儿要让对方气急败坏出尽洋相。


多幼稚,可他们竟然也不嫌累,不嫌无聊,反倒呛出了感情似的愈发熟络亲近。


“七少爷,您给我挪个地儿,成吗?”陈纫香刚刚醒来,眼睛还无法适应强光,只能半眯着眼靠感觉去触摸身边的人,杜洛城身上被阳光晒的久了,有暖融融的温度,他摸上就舍不得撒手。


杜七仿佛是给一只猫蹭来蹭去,原来是陈纫香无处安放的手无意识轻轻挠着他手背,给闹醒的。睁眼就给陈纫香吓了一跳,想不到昏沉了两天的人忽然就一声不吭的醒了坐了起来,头靠着枕头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清瘦过份的脸白的没几分血色,越发衬得一双眼眸乌黑清亮,像浸了层薄薄的水光。


“我去!”他一惊一叫差点儿从床上滚下来,幸好陈纫香看似在出神,反应却极快,伸手拉了他一把,杜七不知道这人身子骨儿看着挺薄,手劲儿而还真不小,他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拍拍土给陈纫香搭上,动作算不得温柔,“我说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陈纫香仰起头眨眨眼睛,眉头紧皱,像是颇不情愿开口:“刚才。”


他话说的慢,又轻,嗓子哑了,不想多说一个字。


“饿不饿我出去买点儿东西给你吃?”


陈纫香摇头。


“喝不喝水?”


仍是摇头。


杜七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当下就要火:“你给我说话!别装哑巴!”


陈纫香抬眸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抬手指了指脖子,脸上轻轻淡淡的无甚表情,黑白分明的眼中却仿佛多了几分情绪。


轻轻绵绵的一副嘶哑嗓子,单一个字却像道出几分委屈。


“疼。”



一个字把杜七噎的够呛,话音一梗便堵在喉咙里,难上难下,就那么瞧着陈纫香给阳光映的一半儿近乎透明的脸,看他垂着眼任里头的光彩一点一点流散,像是把魂儿都散了出去。


杜七心想可不是得疼么,就活该。


那剑是开过刃儿的,三尺青峰,森森寒刃,削铁如泥,更别说照着脖子上这么一划了。据商细蕊说陈纫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若非他眼疾手快的扑上前拦住,这人恐怕早就魂归黄泉,说不定这时正在奈何桥喝汤呢。


杜七想到前天自己刚来的时候,戏院里已经炸了锅,就见台上一抹刺目的鲜红,尤三姐给尤二姐抱着,身子在尤二姐怀里一点点软下去,台下人大多是瞧热闹的,一见了这出更欲往前凑着想瞧个究竟,推推搡搡挤向戏台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也不知道要这究竟是要唱哪出儿,台上台下乱糟糟一团,程凤台正叫人把观众都清出去,就瞧见尤三姐脖子上涌出的鲜血氤湿了戏袍的前襟,他心里咯噔一下,手脚都凉透了。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陈纫香。


止了血后才卸的妆,一张白白净净的清俊面庞露出来,紧闭着眼,眉头紧锁,就在连昏迷中的神色也是一脸决然,后来灌药都是他们几个人围着使劲儿掰开他牙缝儿才给喂进去的。商细蕊手劲儿忒大,杜七生怕他一个不稳当又把好不容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给折腾回去,接过了药亲自去喂陈纫香。


昏迷的陈纫香窝在他怀里,就像只从滂沱大雨里跌跌撞撞走来弄了个浑身狼狈的小猫。鲜血从他身体里流走了太多,午后阳光明晃晃软柔柔的落在脸上,也只照出片惨白。杜七能感到陈纫香紧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脏处传来薄弱的跳动,颈上的血仍隐隐向外渗着,氤透一大片纱布,可他握住那双微微颤动的冰冷的手,已经能够感知陈纫香拼命想要苏醒过来的渴望。


他当时就想,要是论狠,大概谁也比不过陈纫香。




“至于吗你,陈纫香,这要死要活的,我都替你丢人。”


陈纫香没什么大碍,打小儿练戏皮实的很,就是失血太多,整个人虚的厉害,与杜七大眼瞪小眼的对瞧了一会儿便歪着身子靠在床头,懒洋洋的像连眨眼都慢了几拍。


杜七摘了眼镜正站在窗户下面看一堆小白瓶上贴的说明书,两眼一眯活像个老大爷,一张利嘴也不闲着,滔滔不绝的话经过陈纫香耳边,却又好像没走进他心里,他想不通杜洛城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忍不住就想犯浑,平日里撕不开体面说不出来的话像醉酒过后的狼藉一样疯狂扎根在心里。


“七少爷,您千里迢迢来,不就为了看我笑话?”


“咱俩熟到那份儿上了吗,你能不能别管这么宽?”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杜七更犯了牛脾气上来,手里药一扔,砸在桌面上弹起老高,落地后又骨碌碌的滚了两圈,跑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回头盯着陈纫香苍白带笑的面孔,一时怒火中烧,心道自己这可不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自找没趣儿吗,这一开了话茬儿便再收不住,“多大点儿事儿,啊?为一个女人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娘人在北平,这十天半个月你有过一封信寄回去了吗?你想没想过你这回要真死这儿了,她还活不活?”


“你他奶奶的倒干脆,以身殉情放到明天头版头条上倒算得上一段痴情佳话,人家小姐要真把你放在心上那也行,可现在呢,你就算把血都流干了你死戏台上!给谁看呢?你有病…你可不就是有病!”


杜七一向也明白自己的口不择言,对着旁人就算心里火气再大也能克制住那股冲劲儿,唯独对着陈纫香,方寸全乱,他看似在上风,可一对上陈纫香那双眼睛,心里便清楚,自己又输了。


陈纫香就那么看着他,雪白的纱布衬着雪白的脸,一双乌黑眼眸愈发明亮的像凌晨夜里的寒星,抿了抿唇语气瞬间软了下来,更像没力气跟他再吵,耷下眼皮闷闷的笑了声:“是。”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孬种。”


杜洛城心想我哪句话说你是孬种了,俯身钻到桌子底下拾起了药瓶,冷哼道:“我可没说,别屈枉人。”说罢,他还眼巴巴等着陈纫香往下接,心想着要是有这吵架的力气,那身体好起来不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儿吗,他的原则是除了商细蕊之外谁都不给写本子的,早先陈纫香使尽浑身解数求他给写一出戏他都没应,陈纫香要唱他的本子,愣让他给数落一通,从此就没再提过这话茬儿,他眼下却暗暗盘算起给陈纫香写一出戏,等回了北平就动笔,可对面人又一声不吭了,过了半晌,才听得一声低低的啜泣。


陈纫香轻声抽鼻子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被褥摩擦的声响细细碎碎,榻上静静垂头靠坐的人柔软的像是一只刚出生羽翼未丰的雏鸟,杜七听见他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线,又瞧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道完了。


完了。


“不是,你那什么…你你你先…这怎么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得了?你别……”


别哭成吗。


“她没收到吗?”


陈纫香哑着嗓子问,问的杜洛城一头雾水。


“谁啊?没收到什么?”


“我没忘了她。”陈纫香垂着头,鼻音浓的几乎像生了一场重感冒,杜七看见他轻巧无息的一眨眼,异常明亮的微光便自昏暗中沉浮闪动。


杜七没见过连哭都哭的这样平心静气的人,陈纫香大概也没想到,只是觉得拭了泪反而更狼狈,又想到在杜七面前他什么丑没出过,也不差这一回了,就那么任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如开了闸般来势汹汹,把他自个儿也惊了一跳。


伤口被动这几下牵的生疼,他愣是绷着唇一声也没吭,紧咬着牙惹得腮帮子都酸麻了。


杜七瞧见陈纫香抬起眼睛望向自己,满脸泪痕像只花猫,眉目却澈净通明,一双漆黑眸子像偷取了最明最亮的一缕星光,直戳他这心窝子。


半晌,陈纫香才轻轻吐出口气:“我是说我娘,我给她写信了。”


“这些年的积蓄,大部分都在娘那儿,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杜七一听这话心里又涌上一股火,陈纫香轻轻合眼,接着道:“我信里跟我娘说,我要去到很远的地方唱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陈纫香低沉嘶哑的嗓音如同一缕缕香雾流转弥漫,杜七心里那些火像被一场雨浇灭了七七八八,剩下责备的话也都烂在肚子里。陈纫香早就寄出信,可商细蕊说他是自刎当天才收到的那张照片,若没有那张照片,陈纫香就不会在戏台上寻死了。


可有些事禁不住细想,若真深究起来,就连回忆里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触目惊心,寻常字句都像诀别。杜洛城不敢想,可又忍不住把脑海里每一个不着边际的画面都细致入微的勾勒出来,他想要是陈纫香早就想这么干了呢,就算没有这档子烂事儿,还有下一个坎儿等着,早晚的事儿罢了…他就这么想着,眉头愈皱愈紧,连带着脑子都嗡嗡作响,就连陈纫香倚在一旁眼也不眨的盯了他好一会儿都没发觉。


在杜七眼里,这世上谁都能消沉,都能绝望,可谓独一个陈纫香,应是无论在什么境地下都能活的风生水起,左右逢源的。即便没乐子,这人也会变着法儿给自己找点乐子,即便输掉擂台丢人丢大发了,他也能漫不经心一笑而过,剃个秃瓢也挺乐呵。得亏是底子好,没了头发也是个清秀俊俏勾人凡心的小和尚,陈纫香的眼睛倒不似寻常旦角儿那样媚,一下了戏台,就是清凌凌的两汪潭水,亮晶晶的闪着笑意闪着光,怎么看都有那么几分傻气,直叫人想欺负欺负。


这么个通透的人儿,眼睛一弯瞅着人笑起来都像是贴着耳朵边儿在说情话,端着架子怎么了,陈纫香端的就比平常人要好看洒脱,哪个见了不得赞美上一句,哪个又不是爱在心里呢。


他嘴上见天儿的损着,别着那股劲儿不承认,可心里都喜欢死了。


杜洛城打算给陈纫香写戏,不是哄他更不是可怜他,是因为陈纫香确实能唱出他要的那股劲儿来,且与商细蕊的味道又不同。


要说陈纫香会寻死,说出大天来他也不信,可眼下由不得他不信,一想到前几天刚到上海时的场景就惊的一身凉,手心里止不住沁出冷汗来。陈纫香像是明白杜洛城眉头紧锁的在纠结什么,他哭够了,眼睫上挂着泪凑到杜洛城跟前儿,眼角通红带着水光,也不知心里藏着多大委屈,那眼神儿和以前一样明澈,可就是瞧的杜洛城心里一阵阵难受,不自觉上手抹去陈纫香眼角将要坠下来的的一滴泪。


“陈老板,别哭了,得亏这儿没外人,要不咱俩可得上明天头版头条,你这么大腕儿,人还说我欺负你呢,啊,别哭了。”


杜洛城以往是真不会哄人,真是要了他命也学不来程凤台那样天生的一股温柔细致,轻言软语更不用想,没想到如今揽住陈纫香脊背的动作也来的如此娴熟自然,倒像早就练习了千万遍似的。陈纫香知道杜洛城是怕,怕自己又想不开,其实他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再死一次,早在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想开了,死没死成都是命。


“七少爷,你放心吧,人这辈子寻死一次也就够了,要是没成功,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滋味太难受,何况我这么怕疼个人呢。”


其实当剑被商细蕊一脚踹飞的那一刻他是清醒的,他甚至能感觉到商细蕊交叠的双手死死按住他的侧颈,滚烫的血像铺面浇过来,一汩汩的涌出濡湿他大半个肩臂,就连商细蕊的手都颤抖的不像话。


说者无意,闻者惊心,杜洛城扳过陈纫香的肩膀,让他的眼睛正对自己,好些年了,他都没认真的同陈纫香谈谈心,其实陈纫香真的挺让人省心一人,相貌好天赋好又能吃苦,受欺负了不说,下次他就学的聪明了让人再也欺负不着,病了也不说,往后他吃一堑长一智把自己照顾的越来越好,唯一的朝自己低过几次头大抵就是他娘生了急病的那年,那时陈纫香还没唱出如今响亮的名声,手里哪有闲钱,东拼西凑总算是度过了难关,就这还是这一次陈纫香回来打擂台才告诉他的。


很多事情他都后知后觉,包括对陈纫香的这份儿心,也还是前两天被商细蕊这个看似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小子给点透的。


商细蕊虽说是个戏痴,可也不是不通人情,杜洛城本是来上海来找他商量新戏的,结果这一下子杵在昏迷不醒的陈纫香床前就不动窝了,觉也不睡,胡子也不刮,听人医生说陈纫香的腿有可能恢复不到从前还差点儿跟人家骂起来,长着双眼的都看得出他待陈纫香不同寻常,商细蕊一语道破天机,“杜洛城,你别是喜欢陈纫香这小子吧……倒也是,你跟他吵了这么多年,还越吵越亲近,你要是不喜欢他何必呢,我这耳朵都起茧了,你俩赶快在一块儿吧好让我清净清净,你比他那什么女朋友靠谱多了。”


程凤台当时守在一边儿就听的想乐,扯住商细蕊白嫩嫩的小手就往外拽,心想这小子到自己身上总缺根筋,看别人的事情倒是一等一的通透。


倒也怪不得商细蕊,这事儿放谁身上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杜洛城这会儿其实也还没咂摸过味儿来,瞧着陈纫香专注望着自己的一双眸子,心里乱蓬蓬的,像有只刚刚会走路却还站不稳的奶猫在轻轻抓挠着,眼看陈纫香瞧着他眨巴眨巴眼睛,苍白好看的唇轻轻一咧,露出一口银白小牙,两颗不明显的小犬齿闪烁了一下,带着满腔鼻道:“七少爷,您想说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这么瞧着我,怪慎得慌的。”


杜洛城一听就不干了,立刻瞪住眼前委委屈屈的陈纫香,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挑眉道:“瞧陈老板这话说的,我还就欠不给你好脸是吧?”


陈纫香傻呵呵笑两声,心道您对着我那脸色也没几刻是好的啊,却也没说话,估计是伤口疼,整个人都霜打茄子似的蔫儿了,长长的刘海儿给汗浸的微湿,细细碎碎的盖半住眼睛,衬得一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杜洛城也不舍得逗他了,凑上去查看了一下陈纫香脖子上的伤口,“知道难受就没白捱这一下。”


哪知陈纫香放低了嗓音,半阖着眼睛淡淡道:“可我不这样,我更难受,我心里堵得慌。七少爷,我不是恨她,我是恨我自己,我拼了命唱出名声,唱成角儿,又能怎么样?别人一句话,就能把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切都毁了,让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你说可不可笑。”


杜洛城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他知道陈纫香这是在自己往自己心口上扎刀,一句一句都带着血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他不忍听,也不忍打断,只得轻轻握住陈纫香垂在身侧的手,陈纫香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好似有一瞬的惊动,被握的指尖儿颤了颤,杜洛城感觉到了。


“七少爷,我总算知道了,我这回要是真的死了,在他们眼里恐怕不是什么殉情的佳话,而是彻头彻尾的笑话吧……”


杜洛城还没见过捅自己心口刀捅的上瘾的人,今儿可真算见识了,陈纫香倦倦懒懒的往枕头上一靠,活像破罐子破摔似的一句比一句扎心,一句比一句狠,话落下来都仿佛带着鲜血的滚烫和腥味儿。


“那陈老板还唱不唱了?”


杜洛城多精啊,知道要想让陈纫香停下来只需这么一句,陈纫香果真停了,不仅停了,还睁大了眼睛朝他望了过来,直勾勾盯了这么一会,旋即绽开个浅浅的笑。他气色还虚弱的很,嘴唇苍白,声音也轻绵嘶哑,眨眼时就连时间都仿佛放慢了脚步,可就是这么轻描淡写一眼,依旧是台上唱戏时绷的那股劲儿,一点儿没变。


“唱啊,我凭什么不唱。”


“我得让她瞧见,我得让所有人瞧见。”


“我陈纫香,没输。”




-



陈纫香就这么顺顺当当在程家旧宅住了下来。商细蕊撸着他脑袋瓜子说你甭担心,大不了我水云楼以后收留你,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让仙人步法失传啊,这可把陈纫香说的心拔凉拔凉,委委屈屈的耷下眉眼,心说我还不如一仙人步法。


细一想,可不就是吗,人家传了十几代的绝学,到他这儿差点嘎嘣儿折了,他可不就是那千古罪人。


程凤台拽着商细蕊的手腕把人给拉出来,哭笑不得,“商老板这嘴呀,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商细蕊瞪他一眼说你懂个屁,就冲那天他敢为了我搅和了他舅舅,他就能挺过来,我这是激他呢!


程凤台道:“不是谁都吃得消商老板这么个法子的,这可倒好,你这上一个主意出来差点儿没让人一命呜呼,还不消停呢。”


商细蕊一提这个事儿就来气,这也真怪不得他,他是真的满腔好心要给人当红娘,哪知道会出这么档子事儿,一说起来就气的心口堵的慌,非得打两下程凤台才过瘾,“我要知道他女朋友这么……”绕是口齿爽辣如他,也想不出个形容词儿了,只恨恨道:“我要早知道还费这个事儿?先抄起棍子奔了那人家,把那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腿打折了再说!”


程凤台一把抱住眼前恨的咬牙切齿的人,抱得紧紧的,心说是呀,不是谁都有你这份儿从一而终的赤子之心。说来也奇,人都说戏子无情,他瞧见的这些个却都一个顶着一个的有情有义。可笑是那些随意许诺的人从不会受到谴责,反倒是一腔真心的相信成了一种罪过,蒋梦萍之于商细蕊是,这位连面都没露的姑娘之于陈纫香更是,这找谁说理去呢?心里正叹着就瞧见杜七从走廊另一头来,脚后跟儿着火似的急急忙忙拐进了陈纫香的房门,这一下便乐的拍了拍商细蕊头顶:“商老板,有七少爷在,我看不用咱们忙了。”




就算陈纫香身体底子再好,也还是卧床躺了一阵儿,幸好他是个能沉住气的人,随便拿本儿书就能翻来覆去瞧上一下午,倒也乐的清闲。他饭量也不小,这些天躺床上不运动活生生吃胖了一圈儿,小脸儿愈发的圆润,低头时都快瞧见双下巴了。


姜登宝收到陈纫香报平安的电报后来过一回,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风风火火赶来,一瞧见他就直嘬牙根儿叹气,陈纫香笑盈盈叫了声表哥,心里倒着实意外,“嗬,我表哥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吃吃吃,你都胖成这样了还吃,小心回去让我爹怎么数落你吧。”


话是这么说,可这些东西十有八九都是吃的,还都是姜荣寿本人嘱咐要带过来的,陈纫香左挑右捡了一阵儿,都是他爱吃的,忍不住道:“表哥,舅舅这是要把我养胖卖了吗?”


姜登报照着他脑袋瓜子来了一下,“屁!我爹都给你这小兔崽子吓病了,要不是我拦着,这就登火车跟我一块来上海了。”


“你能不能让他老人家省点心?”


“不是,你在我舅舅跟前儿你怎么还让他病了呢?严重吗?”陈纫香脖子上的纱布已拆了,用了最好的缝合线和西药,眼下留的疤痕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狰狞了,姜登宝虽说有点坏脾气,可对着家人是一等一的好,瞧见陈纫香脖子上长的骇人的一道疤,一时间数落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陈纫香没细提这事儿的来龙去脉,报纸上添油加醋写的天花乱坠,殉情一说来的最为猖獗,他可是打小儿看着这弟弟长大的,陈纫香什么人,他能不清楚?哪能为了情随随便便就断了前路。


陈纫香心气儿有多傲姜登宝是知道的,他也身在戏子一列,深知这一行有多不容易,成名的不成名的各有各的苦。陈纫香出门在外跑了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着过,就算是块儿铁也该知道冷热,知道疼知道累了,更别说他是活生生一人。


“我看你还是先顾着自个儿,我爹可知道心疼他自己了,哪像他这傻外甥?你让我看看,还疼不疼了?”


陈纫香扬起头好叫姜登宝凑过来看清楚,伸手没个轻重的扒拉着脖子上的伤疤,“还行,就是痒的厉害,快好了。就是腿上,医生来了几回都支支吾吾的也不肯跟我说个痛快话,不知道还好不好的利索。”


姜登宝听他这么说,脸色也说沉就沉下来了,“究竟是哪个王八养的龟孙子,敢这么欺负我弟弟,蹬鼻子上脸啊他,骑到姜家头上来耀武扬威了,你等着,我这回来非的把他废了不可。”


陈纫香却听的心里亮堂堂的,他其实是个顶容易满足的人,姜登宝这么一说,倒比真去替他报了仇来还管用,忍不住笑的眼睛微弯,“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哥,知道你心疼我,可你在北平连人商老板都干不过,跟上海人生地不熟你更耍不起来了。你可别惹事儿啊,回头还不是又让舅舅给你擦屁股。”


姜登宝这一下子也不咋呼了,心说你可真是我亲表弟,这一点儿面子都不带留的,回过神儿这才想起陈纫香的腿来,他这表弟是什么性子啊,看着左右逢源八面珑玲的个人物,心眼儿里其实比谁都倔,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要不哪能到今天这地步?


想当年一块儿练戏时,姜登宝就对他这个弟弟另眼相看,陈纫香来姜家那年刚十三岁,听说才没了爹。正是个年末时候,从头到脚都素素静静的娘儿俩与张灯结彩的姜家大宅虽十分不称,可也是十分体面干净,陈纫香小小的光头上顶一张半新不旧的毡帽,瘦弱的身量还没到他脖子高,几个大人在说事儿时,陈纫香孤零零的跑到廊下就那么站着,恁大的风雪也不嫌冷,任北风吹了一身白。可别说,分明怎么看怎么不起眼儿的一个孩子,回头那一双眼睛却当真是为了唱戏而生的,乌黑透亮,锋锐有神,笑起来时尤为动人。


陈纫香那骨架身段,容貌气质,生来就是唱旦角儿的,数九的寒天结了冰的长板凳,十三岁的孩子躺上去练身形,一练就是一整宿,直练到就算睡过去也不会翻身掉下来。姜登宝就没见陈纫香说过一句忍受不住的话,那年夜里偷摸在亲爹眼皮子底下拉了人到角落里,给他掌心里塞一盒儿上好的治冻疮的药,陈纫香咬着牙把眼里打转儿的水光憋回去,也没说话,昏暗里奋力而无声的扯出个笑容,那模样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到如今满北平城哪个不赞一句商老板,可姜登宝就只觉得自己这个表弟最好,唱旦的,独一个陈纫香能入的了他的眼。


姜登宝一想起俩人打小儿那些事儿,语气也软了,“纫香啊,你也知道,医生都爱危言耸听,总爱把结果往最糟了说,你别放心上,只管好好配合医生恢复着。”


陈纫香又不傻,哪能听不出姜登宝这份儿安慰里的欲盖弥彰,更何况这话杜洛城早就说了上百遍,听的他耳朵都起茧了,他扬起笑脸,仍旧是天塌地陷自有对策的样子:“表哥,我你还不清楚吗,打小就皮实的很,什么病什么灾熬不过去啊,我这两天已经能下地了,也用不着拐杖。”


可就是走起路来钻心的疼,大夫说正要趁这时候做复健,再晚就更说不准以后能不能登台了。其实不用别人说,陈纫香也清楚,就算能登台,他怕是也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身形灵便,更别说要跳腿上最吃劲儿的仙人步法,没成想几个月前的阎惜娇,倒真成了一生一次的绝唱。


陈纫香不是不难过,可难过解决不了问题。以前他不懂商细蕊为何会视戏如命,总觉得自个儿是天底下再明白不过的人,别人都傻透了。可笑他也就是看着精明,七七八八的爱了那么些样儿,可最后还不是得回到戏上来,唱的好也罢赖也罢,戏早就融进他骨血里去了,不唱戏,陈纫香就死的。这些天他故意躲着杜七,就是为的这个,活是活下来了,往后怎么着依旧没个头绪,他每一寸血肉都珍惜着在戏台上唱戏的机会,可要是唱不好了,还不如从此不唱。做一个不唱戏的陈纫香,连他自个儿都觉得陌生。


姜登宝何尝看不出来,陈纫香这样心里百折千磨的纠结着,偏还能笑出来,水亮水亮的眸子里越是噙着笑就越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儿,陈纫香摆明了不想让他操心,他就连宽慰的话也没法儿说,只得挑些家长里短来解解闷儿,说着说着便说到这些日子北平风云变幻,形势是越来越紧张了,指不定哪一刻就要大动干戈,陈纫香也是越听越锁紧了眉心,一颗心紧紧提着,就连杜七进来都没察觉。


姜登宝同商细蕊不对付,那就是同杜七不对付,两人见了自是不可能和颜悦色,两张黑锅底似的脸拉的一个比一个长,杜七这张嘴陈纫香可是见识过厉害的,赶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当口儿一把捂住了膝盖,哎哎呦呦的说腿疼,拧着眉毛一下下抽冷气,装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叫着疼不忘回头给姜登宝私下里使眼色,让人快走。姜登宝是真纳闷,陈纫香和杜洛城什么时候这么交好了,瞧着两人对视的眼神儿,陡然心一凉,生出一种他乖乖巧巧的小表弟要被大尾巴狼给叼走的错觉。杜洛城也不瞎,哪能看不出来,心想陈纫香你行啊,这可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是亲兄弟,都能这么护着姜登宝,结果见着他杜七爷就可劲儿甩脸子,一连让他吃了好些日子的闭门羹。




“陈纫香!你又犯什么毛病呢你!”


姜登宝前脚刚一走,杜洛城就嚎这一嗓子,陈纫香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掸了掸袖子懒洋洋一抬眼:“七少爷消消气儿,他是我表哥啊,你俩对上,我当然得向着他了。”


杜洛城白他一眼,把手里提的一堆吃食往桌上一扔,拉把椅子翘个二郎腿坐下,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小子还别给我打岔,我问你,你这些日子躲着我是几个意思?我能把你给吃了是怎么的?”


“七少爷这是说哪儿的话呀。”陈纫香给他说的低下头去,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描着被子上的花纹儿,倒像是先委屈起来了,嘟囔着笑了笑,道:“您没那么大胃口,我的肉也不香,而且吃人犯法。”


杜洛城闻言冷笑一声,心里终于明白这陈纫香就是个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小王八蛋,自打脖子上的伤口拆线结痂后不疼了,便再没有像刚刚醒来那段日子的温文乖巧,不是那虚弱得连咽一口粥都疼满眼泪的时候,更不会梦魇里死命拉着他的手不肯让他走,简直是从兔子忽然变成一只死活让你碰不着一根毛的大花狸。这伶牙俐齿的天性让陈纫香一点点找补回来,却又像一幅画卷终于填上最后点睛的一笔,似惊鸿翩飞,游龙入海,衬得他一嗔一笑都骤添几分鲜活,有几分欠揍是真的,招人爱也是真的。杜洛城走到床边儿,望着陈纫香裹了厚厚一圈儿白纱布的腿,忽然伸手去摸了摸,陈纫香也不在乎,乖乖巧巧任他摸,杜洛城问:“医生陪着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你死活不让我看,你这腿究竟恢复到什么地步了?”


陈纫香同杜洛城之间是没什么可隐瞒的,也就实话实说了,“四五成吧。”



他这些日子的落魄潦倒都让对方看了去,这一身的伤病难免惹得心境低落沉闷,心情不好时也没少同杜洛城呛起来,为的无非就是些琐碎小事,一个剥下了儒雅端方的外衣,一个全然忘了当初见戏迷时是如何的矜持温柔,脸红脖子粗气呼呼的来一出唇枪舌剑,倒也算是另一番坦诚相见了。吵完了第二日仍旧是好的,商细蕊见天的同程凤台跑个没影儿,陈纫香因腿伤实在憋的烦闷,就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跟着唱片机里流转出来的温婉女声瞎哼哼,倒还真每一句都压在调儿上,又带着去不掉的那么一股京腔韵味,调与调间起承转合愣让他哼出一派绕梁不绝的婉转,有时见杜七来,他哼到兴头上也忘了昨天是为的什么吵架,自顾自的眯着眼沉醉着,眉目间有点儿娇俏,悠悠叹道:“七少爷,我可馋了。”


这好好一首流行曲让他哼的不伦不类,似戏非戏,却是真好听,杜七也不得不承认他想让自己这刁钻的耳朵多享受一会儿,等陈纫香跟着哼完了一曲才开口,“你馋什么你?短着你吃了?”


陈纫香道:“还不是蕊哥儿,成天在我耳朵跟前儿唱唱唱,还笑我现在亮不了嗓子,这把我勾的……”


杜七给他这幽怨劲儿勾起了一点儿欺负的心思,轻挑了挑眉梢道:“以前没见着陈老板这么爱唱戏啊?”哪知陈纫香一点儿没有跟他斗嘴的意思,只一双寒星般明亮的眸子轻轻巧巧望了过来,没头没尾的来了句,“要是我的腿好了,能登台了,七少爷愿意来听我唱一堂戏吗?”


杜七搞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点儿要求,可见陈纫香问的认真,也就点头应了。其实要说灵气,商细蕊终究是胜过陈纫香一截,但若论唱腔身段,扎实功夫,陈纫香其实一点儿不输商细蕊,在北平算是叫的上个儿的,甚至更胜老一辈儿。在外行人眼里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可杜七是个一心扑在写戏本子上的戏痴,自然更为看中那一股祖师爷赏饭吃的灵透劲儿。陈纫香也不是不明白,商细蕊全心全意都在戏上,而他却不能如此心无旁骛,所以对杜七能给他写戏本子这种事连一点儿希望也不抱,也就没问出口。


杜洛城倒是先张了嘴:“陈老板难道不想唱我写的戏?”


陈纫香瞪着眼睛瞧了杜洛城一会儿,好像生怕眼前的杜洛城是旁人假扮的,好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戏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一说到这上面来,他不敷衍也不再嬉皮笑脸,只一脸严肃的坐正了身子,道: “七少爷要是给我写戏,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得唱好了。”


杜七倒给陈纫香一脸正色的模样给镇住了,心想着怎么动不动就豁什么命呢,又不是要让你上刑场,后来他才琢磨过味儿来,好像就是自那天以后陈纫香就不大爱搭理他了,成天的找借口躲着,闷在屋子里练走路,有时路过他房间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砸拐杖的声音。陈纫香是非要自己跟自己叫这一口劲儿,活像魔怔了似的。



陈纫香说过“四五成”之后就不开口了,出神儿似的望着窗外的一片浓阴,望了半晌,忽然就道:“我刚回北平那会儿,舅舅同我说,我走那时候屋子里挂的还是竹帘,看得到外头的石榴树,后来呢,就换成棉布的了,他说人老了就觉着时间走的快,我还不以为然呢。现在也觉得我舅舅说的没错儿,如今这世道一天一个变,我都不敢瞧报纸了。”


“可是七少爷,我觉着我没变。”


“十三岁那年,我就只想唱好了戏……兹要是唱成了角儿,我和我娘就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儿,不至于四处流落。我知道,七少爷瞧不惯我有些行事,我迎合我奉承,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我也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是,我的心思没都在戏上面儿,我得先活着,活好了才行,可我也没砸了手里任何一场戏,我对的起戏。”


这一番剖白来的直接,明白又坦荡,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不疼不痒的挨着肉割那么一下,一开始不觉得的疼,痛觉是慢慢一点一点爬上来的,杜洛城少年时是真的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惯陈纫香,他那会儿正是锋芒毕露心高气傲的年纪,陈纫香也还没修炼到家,席间与人周旋时总带着点儿稚嫩生涩,冷清的面上也不常笑,可每一笑就真的是发自心底的那种开怀,好看。他一面被陈纫香身上那股冷冽而游刃的劲头儿吸引,一面却又瞧不上眼,他最爱逗下了戏的陈纫香,冷不丁抛出几句讽刺的话来,好像这样就能逼得对方卸了面具,捧一颗赤裸裸带了血的真心来给他看。可后来经着的事儿多了,年岁也渐长,也慢慢感到自己的幼稚,细一想,嬉笑怒骂也好,沉默乖顺也好,哪怕是故意端着个角儿的架子,陈纫香没有哪一刻是不拿真心对着他的,他又不是捧着陈纫香的头座儿,无非后台一添乱的,逮着机会还总损个两句,陈纫香不撵也不赶,简直纵容到极限,人家图他个什么呢。


图他臭少爷脾气?图他张口就来的风凉话?


陈纫香不遮不掩的真心,活生生一人落落拓拓的站在他跟前儿,他愣是瞧不见。


如今陈纫香同他挑明了说这些,轻轻松松的口吻如拉家常,仿佛是个没心没肺不知痛的,可偏偏杜七开始替他疼了,好像一根绣花针纫着细线穿过心脏,却也不收紧,因着陈纫香缓缓半阖上的眼睛里透着的微弱光芒,就连这疼也透着一股温柔劲儿。那风吹的窗户外头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好似落起了雨,陈纫香本就低沉的嗓音更像被薄雾蒙了一层,隐隐绰绰,像滴落手背瞬间染上温度的雨。


他一口一个七少爷,活生生把杜七这难捂的心都叫热了。


“七少爷,其实我老也觉得我没什么天赋,不过是拼了命让我舅舅看我一眼,让他觉得留下我,有用,不是白养闲人。”


“可我还是给他丢了脸,闹出这档子事儿,一身本领废了。”


杜七听了恨不得就抄起手边儿的东西给他一下,猛站起来 ,“胡扯,丢个屁的脸!”


他这一起,身后椅子发出不小动静,却也顾不得这么一激动吓坏了刚刚敲门进来的大夫,连珠炮一般开口:“你这样儿的要是都算给他丢脸,那姜登宝他得就地挖个洞把自个儿埋进去,他们姜家荣春班儿那一摊子不成气候的,可不就指着陈老板给添彩吗?你腿伤好了还不是照样唱,北平捧你的坐儿多了去了……”


“不是,我也没说我不唱呀。”陈纫香倒给杜洛城这份激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仰着脖子瞪一双大眼瞧着他,忍不住笑道:“七少爷这是跟谁呢,都把人大夫吓着了。”说着就对那愣在原地的女医师招了招手,笑弯了一双眼,他这乖巧温顺的模样最是惹得人生怜,不怪那姑娘微微羞红了脸,可就是把杜洛城瞧得莫名窝了一肚子的火。


陈纫香的腿没到最坏的地步,医生说能恢复,但是骨头有些细微的错位,需要靠些按摩和推拿来矫正。但伤筋动骨毕竟不同外伤,那滋味儿等同把骨头装了又拆没什么两样儿,医生说一大通他也不太懂,总之就是一个疼,真是骨头缝儿里磨刀那样疼,一回下来他浑身能给汗湿透个数遍,对比刚从水里捞起来差不了多少。陈纫香顶怕疼的一个人了,如今也只有乖乖受着的份,之前接骨头的时候有商细蕊陪着,他疼起来扯着嗓子喊的惊天动地也不觉得着有什么丢人,这会儿而只剩了杜七,倒像哑了嗓子似的不吭气儿了,也是能忍,脑门子那汗都顺着惨白惨白的脸颊直往下淌,汇到下巴尖凝成一汪水儿,眨眼就把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陈纫香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也就只能干闭着眼咬牙,连出气儿都缓的小心翼翼。杜洛城来十回有八回给推回去,陈纫香今天托嗓子疼明天托脑袋沉的,变着花样儿躲“清闲”,他这才第一回瞧见是这么个治法儿,心里好似也跟着陈纫香拧紧的眉心猛的一绞,像冷不丁浇了壶开水似的,也立刻滚烫滚烫的疼起来,想也没想就抓住陈纫香躲在被子里的手,掰开他死死嵌入手心的指尖,把一双冷汗岑岑的指头裹进了掌心里,陈纫香眼睛一眨,倒是依旧很稳当,可杜洛城的手却在颤。


等到陈纫香缓过劲儿来,蔫蔫的靠在枕头上,想起来杜七的手还把他攥着,心里就暖洋洋的,又意外又惊喜,又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他也没劲儿想了,索性一脑袋磕在杜洛城的肩膀上,卸下身上仅有的力气,一出声儿都气若游丝的,“要了命了,可真他奶奶的疼死我了。”


杜洛城低头白他一眼,脖子上给陈纫香浅薄温热的气息惹的痒痒的,却也没动窝儿,就那么像圈抱一只大猫似的任由陈纫香靠在怀里,哼斥道:“丢人,瞧出息的你,当年学戏的时候也没见你抱怨一声。”


陈纫香消停了一会儿,安静半晌才皱了皱鼻子道:“瞎扯,这哪能一样?”说完就挣扎着要起来,杜洛城一个反手,很熟练的把他按回床上,被子一盖遮过脖子,只给陈纫香露了一张雪白的小脸儿在外面,“你给我老实呆着,别动,再歇一会儿。”


陈纫香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微微瞪大,像是机警的小动物那样灵灵的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杜洛城的身上,忽然轻轻一咧嘴笑了出来,这不笑还好,多么俊俏灵秀的个人儿,噗嗤一笑就给笑傻了。


可也把杜洛城的心给笑软了。


杜洛城关上窗子,挡住外头给风吹进来的雨点儿,滚滚的雷声也一并被拦在外面,等着他人走过来,手里裹着一叠稿纸在床边儿的椅子上坐下,陈纫香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杜洛城的衣袖,咧了嘴角露出一口小白牙,长长的刘海儿都把眼遮没了,开口是很郑重的语气:“七少爷,您等着听我的戏。”


杜洛城愣了愣,伸手先拨开了他眼前细细碎碎散落的头发,陈纫香一双眼里的光好似都流入他心里去了,“兹要是我还有嗓子,还能登台,这戏我就一直唱下去。”


“不为了别人,是为我自己。”


“再有,就是为七少爷。”


这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杜七也一怔,这可真真儿是绕指的那一抹柔,不声不响的,却揉到心底去,缠死人了。


陈纫香好似还不觉自己说了什么多么动听的话,就还觉得挺平常长的,他实话实说罢了,说完还自顾自的呵呵傻笑两声,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儿,往怀里裹了一大团被子,想来也是实在撑不住,竟就这样睡着了。



_



梦里又是当年。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用蘸了朱红的画笔轻轻勾着唇,热腾腾闹哄哄的戏园子后台什么响动都有,有人争论打架,有人卸妆换戏服,有人偷偷溜出去深呼吸一口盛夏的空气,偏他八风不动,眼睛盯着窗外,盯着靠在大榆树下捧着书躲清闲的杜七公子,瞧得入了神儿。


姜登宝气急败坏的跑过来扯他上台,急得跳脚,“我的祖宗唉,你怎么还拖拖拉拉的?都该开演了!”


他对着镜子整了整头面,镜里瞧见那鹅卵石大的宝石闪闪发亮,一双微挑凤眼仿佛无声诉说着一段故事,飒然威风,简直是勾魂摄魄的夺人。杜洛城捧着本儿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窗子底下,难得的没有与他胡说逗笑,只是埋怨这三伏天贼热,他想翻个白眼儿又怕弄坏了妆,冷哼一声以表达心里的不屑,心说您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热死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戏服要是往你身上一裹,您还怎么着?


杜洛城好像知道他心里没念好话,一双清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瞅过来,望的陈纫香心里没底儿,这是他第一次独挑大梁,要唱扈三娘。陈纫香头上也有汗,掩在层叠戏服下的脖子上粉气蒸腾的,已是亮盈盈湿漉漉的氤了一片,头顶上两跟儿长翎子随着他头一低晃来晃去的,惹人心乱,杜洛城从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张手帕,丢给他道:“蕊哥儿这阵子刚从平阳回来,且等你下了戏,我叫上他和他几个师兄弟,咱们去吃顿好的。”


“成啊。”陈纫香对吃没什么兴趣,倒是很喜欢呼朋引伴一醉方休,听了这话便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扮上的缘故,活脱脱一个英气洒脱且不失柔美的扈三娘。


杜洛城一眨眼,扈三娘又变回陈纫香,正低垂着眉眼,把擦过脖子上汗的帕子乖巧仔细的叠起来,叠成个小四方块托在掌心里递了过来,笑起来时小小的虎牙一晃而过:“谢谢七少爷。”


这是在梦里,记忆零零碎碎前后不接,陈纫香怎么也梦不到了后半段,只记得一场席下来酒酣耳热,痛快非常,他和商细蕊两个人都喝多了,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像两个刚从神经病院放出来的,杜洛城许是陡然来了灵感,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一支钢笔,趴在酒桌上就开始奋笔疾书,陈纫香凑过去看一眼,好嘛,原来是喝高了,写出来的都是鬼画符。


直到一觉醒来,陈纫香才想起来这茬儿,其实那天杜洛城是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口的。他那会儿没真睡着,就是酒喝多了难受,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而已,于是杜洛城做贼似的偷偷蹭过来,他眼睛眯着条缝儿,屏住呼吸静悄悄打量着,还以为杜洛城又要使坏,要在自己脸上画王八呢,结果一个没留神儿,就觉得脸颊上忽然一软。


大概是被占了些微不足道的便宜。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值一提,可却偏就像一根细弦种在心里,时不时的拨动那么两下,似疼也不是疼,似痒也不是痒,酥酥软软,懵懵懂懂,总之怪磨人的。


陈纫香刚醒就以一种及其幽微玄妙的目光看着坐在一旁削苹果的杜洛城,玄之又玄的那种,把杜洛城盯的有些不自在,差点儿削着手,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削个苹果把陈纫香看的提心吊胆,忙道:“哎行了行了,七少爷给我吧,饶了这苹果,你这削完我只能啃核儿了。”


“觍个脸挺好意思啊你,就知道是给你的?我自个儿吃不行?”杜洛城见陈纫香把削了一半儿的苹果直接拿过去啃,好像强迫症又犯了,夺回来把最后一点皮细细剃干净,这才怼进人手里,看着陈纫香跟个小耗子似的在那儿咯吱咯吱啃苹果,问道:“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怎么刚才醒来看我的眼神儿那么……怪怪的。”


陈纫香愣了愣,“啊?嗨……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七少爷的酒品实在不好。”逮人就亲可还行?这得亏是他,这要是个姑娘,好家伙,一看这小伙子眉清目秀的多俊啊,肯定赖上就不走了。


不知陈纫香这话是怎么说的,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驴唇不对马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杜洛城也给他搞了个一头雾水,只当他跟商细蕊呆在一块儿多了,说话想一出是一出,也染上那么点儿二不愣。


陈纫香也不在乎他没接茬儿,捧着苹果吃的挺认真,看似漫不经意问道:“七少爷,您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杜洛城起了坏心眼儿,叹口气道:“陈老板要不待见我,明天就走。”


谁成想一句话把陈纫香急的从枕头上弹起来:“别介别介,我也就随口一问,也没说别的……嘶…我去他的……疼疼疼…”话没说完就扯着了腿,这回可不是装的,疼的眼泪都浸出来了,眉头紧巴巴的拧成一团:“不是…真没赶你走的意思。”


“……”


杜洛城有时候也的确觉得自己的嘴是挺欠,陈纫香看着精明,傻起来是真傻。


可不是么,不傻能照着自己脖子来一刀么。不傻早就和他这号人绝交了。


小傻子一个。


可怎么就把他套牢了呢。




-


春天刚过了一大半儿,陈纫香的腿也好了七七八八,正常走路不成问题,要登台的话还得再需要些时间,但既然骨头正过来了,也恢复的挺好,上台就不成问题。只不过逢上阴天下雨的时候关节会有些痛,这也是避无可避的,毕竟是伤着了,只能慢慢调养。杜洛城把一小瓶一小瓶的药整整齐齐码入箱子里,负责主治的医生站在他身旁,把一些需要日常的注意事项列在单子上,医生不知道杜洛城与陈纫香的关系,程凤台商细蕊两个人把陈纫香交到他手里到像放心的很,起初还来天天来看,后来一甩手全把照看病人的活儿交给了杜洛城。


程凤台做任何事都心思细致,他还有些不放心,商细蕊却拍拍胸脯子保证,“你放心吧,杜七那小子贼精贼精,巴不得咱俩不来呢。”


程凤台不以为然:“可我看他们俩指不定什么时候打起来,拆了房子怎么办?”


“呦呵,二爷以为人家是咱俩呢?”


这话一出,也知道程凤台是在逗他的话,一拳头结结实实垂上对面人的胸口,把程凤台锤的咳嗽,高举双手连连讨饶:“是是是,谁有我们商老板这么大能耐呀。”


房子是没拆,可架是没少吵,医生起初以为杜七与陈纫香是一对兄弟,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一个唱戏的,一个一看就是拿笔杆子的文人,这哪能凑成一对儿兄弟呢。


真要说起来,到像是程二爷与商老板那样子,嘴架不停又相互关心着,可又还没好到那份儿上,好像还差着朦朦胧胧一层窗户纸没戳破,这层关系就很值得人寻味了。


“说实话,这位陈先生是我所见过的病人里,最有决心毅力的一个。作为医生,我知道要能够重新登台当然不能只靠毅力,可是要是没这份儿决心的话,还真是不好说。”


这话听得杜洛城心里一阵自豪,眉眼里都透着几分得意,心说那可不是吗,我们陈老板是什么人,他要连这些个罪也抗不过去,也成不了如今的角儿。人家在夸陈纫香,他倒以为是在夸自己了。


可一想到受罪,心里又沉下来。


受罪能是好事儿吗?怎么才算个坚强呢?练一身铜皮铁骨,该哭了也是笑着的,痛极了也不知道喊疼,反正心里知道也总会熬过去的,熬不过去又能怎么样,咬着牙尽力了,一了百了也干脆,从此再没有一个叫陈纫香的,从此谁会记起来?


谁都不会记得。


可他杜洛城会记得。


他可是看着陈纫香一路走过来的,多体面多狼狈的模样都看了不知多少回,这可是当年一根儿糖葫芦的情分,走到今天,兜兜转转磕磕碰碰的,竟谁也没弄丢了谁,谁也没抛下谁,这感情沉甸甸的揣在心底里,不用去费心思掂量,也知道有多重。


医生道:“他日有空,我一定去看陈老板的戏。”


陈纫香走过来,一身白袍子,礼貌得体的向对面人还个礼,微笑道:“您放心,有机会的,我日后要是来上海唱戏,一定给您留最好的座儿。”


这不是客套话,杜洛城看得出陈纫香眼里的认真,明明是好了,这人却像要哭似的,眼眶都透着红,明明前些日子治疗腿伤时那样的疼都忍住了。陈纫香骨子里多情,很是容易对什么事物产生一些感触,花鸟风月,离别伤情,这和杜七身上的文人浪漫竟不谋而合。


杜洛城跟医生再把该吃的药该注意的事项确认了一遍,道了谢,送了人出去,回头就见原本还站在窗边兀自伤情的陈老板一脸兴奋的冲他走过来,可算是腿脚灵便了,这走着路都恨不得跳起来,像只刚会飞的小雀儿似的,杜洛城一把将人拦在怀里,陈纫香起初是胖了,这阵子又减下不少,摸着胳膊上的肉都有点儿硌,他人原本身量就小,这下大病初愈更显得清瘦苍白了许多,扔人堆儿里都怕挤丢了。


陈纫香是不觉得什么,腿能好,能唱戏,吃再多苦他也是认的,他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不过是慢慢学的能看的开罢了,要非说这是通透,姑且也算是吧,不过就是被动学来的而已。说来也奇,杜洛城以前从没觉得陈纫香这样招人疼,惹人喜欢,这些日子剖心而对,好似认识了另一个陈纫香,好像跟着陈纫香把他心里那些不为外人道的苦痛和不甘都走了一遍。


某天一个明亮的清晨里,陈纫香捧着他落下的戏稿细细在看,安安静静,眉目专注,一头短发显得柔顺乖巧,兴之所至时便随口拈个曲儿谱出来,身子小幅的摇动,半阖着眼指尖轻叩打起节拍。一抬眼瞧见他站在门口,就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一双洒满暖光的眼睛又亮又乖,“呦,七少爷。”


陈纫香放下手里的稿纸,又用钢笔轻轻压上,很珍重的样子,“今儿个早啊,外头下了雨,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杜洛城心想大概就是这一刻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像风拂花落,水到渠成那样自然,陈纫香就这样完完全全走进他的心里,还是当年卸下戏装后明朗又干净少年,眼睛里像藏着一点琉璃,认真说话的样子让人挪不开眼。




-



离开上海前,商细蕊还答应了一场堂会不得不去唱,陈纫香这些日子也是憋坏了,可盼着能出去溜达溜达,他戏台自刎的风波未歇,当然不想露脸,于是这回颠倒过来成了商细蕊的小跟包,帽子围巾捂的严严实实的,悄默声儿的就跟着去了,杜洛城还是从程凤台嘴里听来的,当下就黑了脸,面上仍旧维持着平静,心里早就开始骂了,这陈纫香,就欠骂,这可真是刚好没两天就开始作。


虽说是一场文人聚集的清雅的堂会,可唱戏这行到哪都是一样的,少不得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商细蕊虽说是不爱这些乌七八糟的酒桌往来,可从前也没少经着,应对起来也很流利自如,但凡是个成名成角儿的,总还有这点应酬功夫,今儿却实在被灌的有些猛了,陈纫香这一瞧,得,再这么让这位爷喝下去,回去程二爷还不找他这个跟包兴师问罪,索性也露了脸,架过商细蕊眼前的酒杯,一口干下去。


他这一露面,小小厅堂里又炸了一回锅,虽说让报纸上写的陈老板为情所伤从此封箱的流言不攻自破,却也少不得登台唱上两句,他一开腔仍是那般稳,银珠落盘似的响亮,果然没叫众人失望,商细蕊早就喝的有点儿高了,还以为是在戏园子不知听哪位的戏呢,冷不丁就抡起袖子声音雄浑的给他喊了一嗓子:“好!”险些把陈纫香给喊忘了词儿。


这二位老板就算不唱,光站在那儿就够人看了,更别说再一同开嗓,在场人无一不大饱耳福眼福,结果就是陈纫香下台后跟着商细蕊一同被灌酒,人倒没捞着,自己也给拖下水了。


陈纫香是见惯了这场面的,酒量几乎练的千杯不倒,他因为腿伤也没敢多喝,想来是这些日子歇的乏了,没几杯酒下去竟就觉得晕晕乎乎的,脚像踩在棉花里。


杜洛城与程凤台来接人时就瞧见陈纫香架着商细蕊的手臂出来,两个人没事人儿似的,还在那儿说笑呢,结果等走近了,愣是没听明白这俩人南辕北辙的在说什么,程凤台被商细蕊一个熊抱扑了个踉跄,亏他温柔耐心,哄孩子似的把人哄上了车。


杜洛城没这份耐心,挥挥手让人先走,他还心里火儿着,回头与陈纫香说话也冷冷硬硬的,“陈老板?还清醒着吗?”


陈纫香听到他叫自己,用那样冷冷的语气,就很不开心了,眉头也皱了皱,却还是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我没醉,七少爷,咱们回去吧。”


杜七狐疑打量了陈纫香两眼,瞧见这人在台阶上安安静静坐着,被月光轻笼的脸上柔柔的绽出几分笑意,微红的鼻尖儿上隐隐约约蒙着一层汗雾。他朝这边笑,月牙白的袍子映的脸色沉静,目光柔和,整个人都虚的像从云端栽下来一样。


这哪像没醉的样子。


陈纫香眼看着商细坐上那辆汽车开出去没了影儿,打了几个酒嗝儿好像这才醒过味儿来,也顾不得杜洛城伸过来要拉他起身的手,眉头一皱,扭头就抱着柱子吐了起来,吐的掏心掏肺,听着都让人不是滋味儿。


这一下杜洛城哪还有脾气,只剩心疼了,小洋楼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人这会儿却像都不认识陈老板了,没人注意到他们,杜洛城替陈纫香拍背,耐心等他吐空了,这才把身子上滚烫的人拦腰扶起来,让他头靠在自己肩上。


陈纫香就像找着了娘的小奶猫,寻着一点儿温暖就不撒手了,使劲儿往杜七怀里蹭。


“七少爷别生气……一杯,就一杯,我就喝了一杯……嗝……”


杜洛城心里知道他在讲胡话,却也认认真真搭起腔来,“一杯,一杯就醉成这熊样儿啊?陈老板可真出息。”


陈纫香这时更委屈了,眼底里一片亮晶晶的,“我也不想喝,那些人非要……要敬酒……”


像他与商细蕊这样分量的角儿,请他们唱堂会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是开罪不起,杜洛城也明白这些,心里却好像有一根弦牵扯着,说不出是怎样一种难受。


陈纫香却趁这时忽然抱住了他,也不知是不是醉的糊涂了,把他当做了其他的什么人,杜洛城侧耳细听,耳畔落下灼灼的气息里裹挟着的,分明明是一声声“七少爷”,陈纫香一连着唤了好几声儿“七少爷”,最后变成“杜洛城”。


“七少爷讨厌我。”


杜洛城不知道他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来,陈纫香接着又嘟嘟囔囔着道:“可又怎么总是缠着我呢。”


“您让我躲也没处躲……我要是以后离不了你,可怎么着啊……”


他这正说着,杜洛城耳边的声音冷不丁就哽了一下,一抽,一噎,零碎的都不成声儿了。


杜洛城以前也没觉着自己这样心软,心想这回可坏了,他捧起陈纫香的脸,瞧见陈纫香脸上亮盈盈的泪痕,耳朵里就好像有一阵阵的嗡鸣声炸开了,陈纫香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怀里,哭的很尽兴,最后声音慢慢低下去,是曲终时绕梁的余音,喑哑的招人疼:“我想我娘了……想北平……七少爷,咱们回去吧……”


杜洛城记不得自己答没答应了,他怕来不及,于是趁陈纫香哭的更凶前,吻上他苍白的唇,连同着唇角那些热泪也一并融进吻里。


至于究竟是谁缠住了谁,谁又说的清呢。


反正是再也分不开了。




-



杜七是怎么也没想到陈纫香事后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自己酒后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两人从登上火车,直到踏入北平的地界儿,一直争论不休,差点儿没打起来,最终以陈纫香撒娇把杜洛城恶心的不想和他说话了而告终。


陈纫香说蕊哥儿可吃我这一套了。


杜洛城说你以后不准跟蕊哥儿这副德行。


陈纫香笑吟吟的,七少爷吃醋了?


杜洛城白他一眼,我吃你大爷。


好嘛,还是三句不合就要擦枪走火的节奏。


北平如今并不太平,火车站里每个人都神色慌慌,离别好像有可能潜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等待着吞噬车站里即将各奔东西的每一个人,陈纫香就站在原地等着杜洛城取行李下来,以往他们在火车站都是送别的场景,这回可是第一次一起回来,眼看杜洛城提着行李从车厢那一头朝他走过来,陈纫香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一条路多长啊,多悬呢,沟沟堑堑的,隔着那么远,一路上都是跟谁也不肯先低头的骄傲与自尊叫着劲儿,差一点儿就走散了。


杜洛城走过来,看陈纫香依旧呆呆愣愣的侧影,腾出手不轻不重的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嘛呢?”


陈纫香不说话,回身一把抱了住他。


狠狠地,又极尽温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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